随即,她如同往日千百次一样,自然而然地伸出微凉的手,想替吕布解下那件被汗水、尘土与军营气息浸染的深色外袍,指尖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
吕布却摆了摆手,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示意她不必忙碌。
他的目光甚至未曾在她写满关切的脸庞上停留,而是越过她单薄的肩头,投向府邸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黑暗,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仿佛在权衡着什么远比家庭温情更重要、更紧迫的军国大事。
严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一瞬,指尖的微凉仿佛瞬间传遍了全身。
她随即柔顺地、几乎是习惯性地收回手,默默退到一旁,低眉顺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小心翼翼地收敛在那张温婉却难掩长期焦虑带来的憔悴面容之下。
她知道,将军心中装着的是外面滔天的风浪与麾下数千张要吃饭的嘴,自己所能做的,便是不添乱,不打扰。
吕布并未多言,甚至未曾看向女儿,只对身旁侍从沉声吩咐:“去,将府中备用、药效最好的那瓶金疮药取来。”
很快,一个冰凉的白瓷小瓶被恭敬递上。
吕布亲手接过,那冰冷的触感与他此刻内心的灼热形成鲜明对比。
他握紧药瓶,迈着沉稳的步伐,径直走向陈卫与李黑暂时养伤的房间。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与草药苦涩的气息,有些呛人。
陈卫与李黑二人正赤裸着肌肉虬结的上身,艰难地趴在冰冷的硬榻上,背臀处一片血肉模糊,杖痕交错,皮开肉绽,看上去触目惊心。
汗水浸湿了他们散乱的鬓发,紧咬的牙关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脸上除了肉体剧痛带来的扭曲,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不甘与几乎要溢出来的委屈。
他们是吕布最锋利的爪牙,最信任的屏障,今日却因维护吕布的威严而受此重刑,这口气如何能咽下?
见到吕布推门进来,二人挣扎着,想要不顾剧痛起身行礼,却被吕布用眼神严厉制止。
吕布走到榻边,沉默地看了他们片刻,目光在那狰狞的伤口上停留,然后将手中那瓶珍贵的金疮药,轻轻放在他们手边的矮几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却清晰的“叩”声。
他叹了口气,那叹息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沉重与几乎难以察觉的歉意,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今日之事,委屈你们了。”他的声音放缓了下来,不同于平日里的冷硬威仪,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药,是去岁从洛阳带出来的,宫廷秘方,效果极佳。仔细敷上,莫要留下暗伤,影响了筋骨,日后还要随我驰骋沙场。”
李黑性子最是刚猛桀骜,此刻只觉得一股混合着疼痛和屈辱的怨气直冲顶门,梗着脖子,瓮声瓮气地道,声音因强忍痛楚而嘶哑变形:“末将不敢!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只是……只是那高顺,也太不给将军您面子了!我们好歹是……”
他想说“我们好歹是您的心腹,代表着您的脸面,打我们不就是打您的脸?”,但后面的话被吕布骤然抬手,一个凌厉的眼神打断。
吕布摇了摇头,目光变得深邃而严肃,如同幽深的寒潭,扫过李黑,也扫过一旁虽未说话但同样满脸不服、紧抿嘴唇的陈卫。
“你们是我的亲卫,是我的脸面,是我的手足,这不错。”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仿佛带着金属的重量,砸在二人心头,“但军法!是我吕布在这弱肉强食的乱世之中,立身存命的根基!是维系这支军队不散、不垮、能活下去、能打胜仗的脊梁骨!今日,我若因你二人是我吕布的心腹亲信,便枉顾军法,徇私护短,他日我如何统帅三军?如何让高顺、张辽那般自有风骨的良将心服口服?如何让底下千万把性命托付于我的士卒效死命、不离心?!”
他猛地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着窗外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声音低沉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对着整个沛县,对着他麾下的所有将士宣告:“今日我责罚你们,不仅仅是罚你们,更是做给全军上下看的!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清楚,在我吕布麾下,从今日起,军法至上,无人可以例外!无论亲疏,无论贵贱!同时,这也是要借此机会,狠狠地杀一杀你们,乃至所有老营弟兄们,平日里因身份特殊而不知不觉滋生出的骄纵之气!”
他倏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如火焰,直视着榻上因他这番话而眼神剧烈闪烁、似乎想到什么的二人,语气愈发凌厉:“你们要明白!真正的敬畏,发自内心的追随,不是来自主君的偏私与宠信,而是来自公正严明、不避亲贵的法度!唯有这法度立起来了,深入人心了,方能做到令行禁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方能打造出陷阵营那样,哪怕刀山火海在前,亦能进退如一、不动如山的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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