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庙藏在西山余脉的褶皱里,墙垣倾颓过半,匾额早已不见,只余门楣上模糊的彩绘残迹,依稀能辨出是尊持剑天王。车队抵达时,最后一缕天光正被群山吞没。
曹荣指挥家丁清扫正殿,自己提着风灯里外检视。灯影晃过斑驳壁画,映出漫天神佛褪色的衣袂。楚宁立在殿门处,袖中左手紧握着那面合一的腰牌,铜质的棱角硌着掌心——暗记“粘”字在指尖反复摩挲下,竟微微凸起,似有夹层。
“姑娘暂在此歇息。”曹荣转身,面上重堆起惯常的笑,“虽简陋,总比野地强。已让人去拾柴烧水,备些干粮。”
楚宁颔首,目光掠过他腰间——那鼓囊处比白日更显,袍子下摆沾着新鲜泥渍,靴帮边缘有暗红斑点,细看如喷溅状。她不动声色:“曹管家辛苦。那些黑衣人……”
“流寇罢了。”曹荣截断话头,笑意未达眼底,“已报当地汛兵,明日会有人来料理。”他忽地近前两步,压低声音,“倒是姑娘,白日林中那阵铜镜反光……是在给谁递信号?”
殿内霎时静极。风从破窗灌入,吹得灯焰乱颤,墙上人影张牙舞爪。
楚宁迎上他的目光:“曹管家既看见了,何不当场拿下?”
“因为在下想看看,”曹荣笑容渐冷,“姑娘背后除了四爷,还有谁。”他右手缓缓移向腰间,“李煦死前托人往京里送过一封信,信中言:‘寅三掌印现于一女子手,此女或为变数’。皇上将信交予我家老爷时,只说了两个字——”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试之’。”
话音落,殿外骤然传来重物倒地闷响,紧接着是短促的惊呼,戛然而止。
曹荣猛地抽刀!刀刃出鞘半尺,寒光映亮他狰狞眉目。但楚宁比他更快——她早将袖中备好的药粉扬手撒出,正是静安所赠那包“遇险撒地即离”的防身之物。
白雾漫开,辛辣刺鼻。曹荣急退掩面,楚宁已闪身扑向右侧破窗。窗外却撞上一堵肉墙——两个黑衣家丁持棍守候多时!
电光石火间,斜刺里灰影掠至。短棍疾点,正中家丁喉结,两人哼都未哼便软倒。那灰衣人拽住楚宁手腕:“走!”
两人奔出残殿,冲向庙后荒林。身后脚步杂乱,呼喝声与风灯晃动的光紧追不舍。灰衣人对地势极熟,引她钻进一道山石裂隙,隙内有天然石穴,仅容两三人蜷身。
“暂避。”灰衣人喘着气,撕下蒙面巾——是张平凡至极的脸,三十许年纪,唯有一双眼睛与李煦有五分相似。“他们不敢深入,曹荣必会先控住车队。”
楚宁背靠石壁,胸腔剧烈起伏。她掏出腰牌,就着隙外漏进的微光细看。指尖用力按压“粘”字,竟真觉出松动。她从发间拔下银簪,以尖端沿字痕轻撬——
“咔”一声轻响,铜牌侧面弹开薄如蝉翼的夹层!
内藏一卷帛纸,薄得透明,展开仅巴掌大,密密麻麻写满小楷。首行触目惊心:
康熙三十八年十一月廿三,乾清宫西暖阁密谕:
粘杆处丙字十七号李煦、丙字廿一号曹寅,共查“寅三”涉火器走私案。
若查实曹寅涉案,李煦可持此谕就地格杀,并接管其密探职。
下方是朱批:“朕知曹寅必反,故试之。若李煦见谕而未杀曹,则二人皆不可留。”
楚宁手一颤,帛纸几乎脱落。
原来如此。康熙早知曹寅不忠,却用这纸密谕同时试两人:试曹寅是否会为保命先下手杀同僚,试李煦能否狠心执行皇命。无论谁死谁活,皇帝都是赢家——既除隐患,又验忠心。
好一场帝王心术的生死局。
“兄长至死都不知道这夹层。”灰衣人——李煦之弟李灼,哑声开口,“他接到的是明面上的密旨,命他与曹寅共查。那晚淮安闸口,曹寅邀他登船‘共议要事’,却在茶中下了碎骨子。”他眼眶泛红,“兄长毒发时挣扎扯下曹寅半块腰牌,曹寅慌乱中将自己那半块遗落现场……事后他必然后悔,所以才要找回。”
楚宁想起曹荣白日的异常,那簇新的红绳玉佩:“所以曹荣此番,明为接我,实为寻腰牌?”
“不止。”李灼从怀中取出一枚铜钮,钮面阴刻云纹,与寅三掌印纹路同源,“曹寅还想要这个——‘寅三信钮’,凭此可号令残留的江南眼线。兄长生前将它交我保管,曹寅不知在谁手,但怀疑与姑娘有关。”
他盯着楚宁:“姑娘现在有两条路:一,我将你送至潭柘寺,你交还掌印于静安,从此隐姓埋名。二……”他目光灼灼,“你持掌印与信钮,重联寅三旧部。但这条路,必与四爷为敌,因他要收编寅三为私器;亦必与皇上为敌,因粘杆处已在清扫。”
石穴外风声呜咽,如鬼夜哭。
楚宁摩挲着那枚铜钮。冰凉的金属表面有细微划痕,是十六年来无数次传递留下的印记。她想起静安佛珠上的“守正得安”,想起年玉瑶死前那句“契约是假的”,想起胤禛在梅林说“有些事比权力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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