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亮,风还没停。村口那棵老榆树被吹得“吱呀”作响,树皮一层层往下翻。刘长河把身上的旧棉衣拉紧,脖子缩在衣领里。脚下的土路结着一层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
院子里已经空了。炕上的铺盖卷整整齐齐,锅灶也凉透了。屋门上那道斜裂缝被风灌得呼呼响,像有人在轻敲。他背着个黑布包,包不大,里面塞了两件换洗衣服、一双破胶鞋、爷爷留下的怀表,还有村长递给他的八百块钱。
那钱是村里几个人凑的。村长把钱塞到他手里时,叹了口气,说:“孩子,人总得往前走。去外头看看吧,不管咋样,别饿着。”
刘长河那时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屋门“吱呀”一声被风推开,他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灰暗,炕上那张旧被面在风里轻轻鼓动,像在呼吸。他喉咙动了动,没出声。转身的时候,脚下的泥冻裂开,发出“咔”的一声。
村口那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王婶,一个是守砖厂门的老王。两人都裹着棉袄,缩着脖子。王婶手里提着一个白布包,说:“这点咸菜你拿着,路上吃口热的。”
老王抽着烟,嘴角抿着,“到车站先别乱跑,别让人忽悠了。现在外头啥人都有。”
刘长河接过布包,低声说了句:“谢谢。”
王婶摆摆手,眼圈有点红,“去吧,别回头。”
风从村头刮过来,把他们三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刘长河背起包,往前走。走到村碑那儿,他停了一下。那块石碑上刻着“柳湾村”三个字,字迹被风沙磨得模糊。他伸手摸了摸石头,冰冷,粗糙。手指上蹭下一层灰,他抹在裤子上。
风从他耳边穿过,他听见了自个儿心跳的声音——那是种要离开的心跳。
村外的路不远,但坡陡。走到半道,他回头看。整个村子陷在灰白的晨雾里,烟从几处屋顶升起,薄得几乎看不清。那是他活了十七年的地方,也是一切结束的地方。
到了镇上的车站,天才大亮。车站不大,水泥地裂着缝,铁皮顶上落着霜。广播在“吱啦吱啦”地响着,报着下一趟车的时间。
刘长河攥着那张硬纸壳的火车票,上面印着“开往江城”的字。他不认识那个城市,只听村长说那边有厂,招工多,工资高。高到能一个月寄回几百块。
他买的是硬座,十五个小时的车程。票价七十三块。余下的钱他算了几遍,心里一直有点不安。那八百块,得撑多久?他不清楚。
火车进站的时候,风卷着汽笛的声音,像在撕开空气。车身是绿色的,漆面有些旧。窗户上糊着一层灰,铁皮边缘锈迹斑斑。人群往前挤,包裹、蛇皮袋、脸上冻得通红的男人女人,脚步杂乱,喊声混着车轮的撞击声,嘈杂得像一锅开水。
刘长河被挤上车的时候,差点摔倒。有人骂了一句:“小子,挤啥!”
他忙侧身让了让,低着头,挨着窗边站着。
车厢里暖气不足,窗户结着霜。空气里混着烟味、泡面味,还有汗味。头顶的灯闪烁着,偶尔灭一盏。靠过道的几个人已经打起牌,地上放着塑料瓶。车厢里吵得乱,像市场。
刘长河靠着窗坐下,身边坐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穿着旧棉袄,脚边放着个蓝布袋,里面露出几根铁管。他咳嗽两声,转头看了他一眼,说:“第一次出门?”
刘长河愣了下,点点头。
男人笑了一下,“一看就知道。别慌,头几天总想家,干几个月就好了。”
“你去哪儿?”
“南边,江城那边,听说那厂子招人,包吃住,一个月三千。”
“三千?”刘长河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
男人点头,“你不信?我干三年了,以前才一千多,现在涨了。就是累,天天加班。”
刘长河低着头,心里有点乱。他想起砖厂的四十五块一天,一月干满也就一千出头。那“三千”两个字像是某种遥远的光,亮得刺眼。他没再问,脑子里却反复转着那数字,像一串在夜里转不完的齿轮。
火车启动时,一阵颠簸。窗外的村镇慢慢往后退。白雪、树影、土房,一点点远去。
他忽然看见一群孩子在铁道旁玩雪,一个举着红气球。那气球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像在向他告别。他下意识抬手想挥,却又放下。身旁的男人点了根烟,烟味呛得他咳了一下。
“你多大?”男人问。
“十七。”
“那还小。外头的活儿不好混,别跟人瞎搅,钱能攒就攒。”
刘长河“嗯”了一声。
“家里呢?”
“没了。”
男人愣了下,没再问,叹了口气。车窗上的霜被热气化开,露出外面一片白茫茫的地。
过了午饭点,车厢里煮泡面的味道浓得发腻。刘长河从布包里拿出王婶给的咸菜,用塑料袋装着,硬邦邦的。他咬了一口,咸得舌头发麻。身边的男人从口袋掏出一包饼干,递过来一块,“吃吧,年轻人多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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