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天来得急,天刚蒙蒙亮,风就已经顺着沟壑刮了起来,卷着尘土、枯叶,一层层地拍在刘长河的脸上。他的眼睛被风吹得通红,手里攥着打火机,蹲在那堆黄纸前,半晌没点着。
火柴湿了几根,风又一阵阵地刮,把纸边吹得翻卷起来。他低着头,用身体挡着风,嘴里叼着一根烟,烟灰早就被吹得不见了。火终于在纸堆底下蹿起一小团,摇晃着、挣扎着燃了起来,纸灰很快被风卷走,带着呛人的焦味。那两张黑白的遗像被夹在黄纸中间,随着火光一点点卷曲、皱缩,最后被风卷成一缕黑烟,飘向沟那头。
刘长河没动,就那样看着。火光映在他脸上,灰白一片。风吹得他耳朵嗡嗡响,他像没听见似的,仍盯着那堆火,直到灰烬被风刮得七零八落。
“哎——长河啊,别烧太近了,风大,容易飘。”
有人在后头喊了一句,是村西头的王婶。她裹着一件旧棉袄,脚上趿着一双拖鞋,头发乱得像窝草。刘长河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王婶叹了口气,挤挤肩膀往回走,一边嘟囔着:“命咋这么苦啊,这才几年,又剩他一个了。”
风把她的声音吹散在半空,像没留下什么。
刘长河站起来,烟快烧到手指,他把烟掐灭,随手丢进灰里。天边露出一点亮,灰白的光照在村口那棵老榆树上。树叶都掉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杈,在风里一阵乱颤。
他听见远处有人吆喝牲口,还有铁皮门被风撞得“咣咣”响。村子醒了,炉火的烟顺着屋脊冒出来,混着柴草的味道。
刘长河咽了口唾沫,嗓子干得像冒烟。回家的时候,他鞋底粘着土,脚步沉。他家在村北头,靠着一条干河沟。房子是旧砖砌的,墙角有些裂,门前那口水缸半边崩掉,里面冻着薄冰。
推开门,屋里静得出奇。桌上还有昨晚剩下的半碗稀粥,表面蒙了一层白。爷爷的床就在炕角,铺盖叠得平整,可人已经没了。
他昨夜守了一夜,看着爷爷的胸口一点点不再起伏。那口气,断得干净。老头走得安静,眼睛也没睁开,像是早就等够了。
刘长河站在炕前,伸手摸了摸那枕头,还是热的。他蹲下来,手指轻轻掀了掀被角,心口一阵抽疼。他想喊一声,可嗓子发不出声。风从门缝里钻进来,掠过他的脊背,凉得透骨。
他呆了很久,最后只是抹了一把脸,往外走。门口的风更大,吹得他一阵踉跄。邻居家的狗汪了两声,又没了声。
中午的时候,村干部带了人过来帮着办后事。棺材是借的,木头散着酸味。村里几个老人念叨着:“这孩子真是命硬,父母去年才出车祸走的,这刚一年,老爷子也没挺住。”
刘长河没吭声,他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些人忙来忙去,像在看一场和他无关的事。有人给他递烟,他接过,也不抽,只是攥在手里。烟被他攥得皱巴巴的,像一截湿纸。
有人小声说:“以后他一个人,咋活啊?”
另一个人接话:“还能咋的,砖厂不是还在招工?干两年就出来呗。”
“唉,也难。那孩子瘦得跟杆子似的。”
这些话他都听见了,但像是隔着一层雾,飘过去就散了。
入殓的时候,刘长河跪在炕下。木头和布摩擦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呜呜作响。有人把棺盖合上,那声音沉闷又长,他的眼睛跟着一颤,手指在地上抓了一下,指甲掐出白痕。
送葬那天风更大,天阴得像要塌下来。村口的路泥泞,纸灰飘得到处都是,贴在脸上也擦不掉。刘长河一路抬,一路咬牙。他的肩膀被棺角磨破了皮,血顺着衣袖渗下去,他也没出声。
人散的时候,天快黑了。村子东头的砖厂在冒烟,远远能看见红色的炉光。风带着焦炭味,呛人。刘长河站在土堆上,望着那烟,半晌没动。有人喊他:“长河,回吧,风大。”
他点点头,没回头。
晚上回到家,他把屋里的灯点着。灯泡昏黄,发出轻微的嗡声。他靠在炕头,手里还攥着那张爷爷的旧照片。照片是黑白的,边角裂着,爷爷穿着旧中山装,眼神稳稳的,像一直在看他。
他看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去厂里了,不在家守你了。”
声音轻得像风掠过窗纸。
第二天一早,他去了砖厂。
砖厂在村东,靠近公路。铁皮房子,机器轰鸣。厂门口堆着一摞摞红砖,灰尘一踩就起。他进去时,守门的老王看了他一眼,说:“来干活的?”
“嗯。”
“多大?”
“十七。”
“身份证呢?”
“……没带。”
老王叹了口气,“厂里不查,你跟着那边搬砖去吧,一天四十五,吃食堂,别偷懒。”
刘长河点头。灰尘在阳光下漂着,他眯着眼看那光,心里有点空。
活比他想的重。砖一垛垛,手一抬就是十几斤。干到下午,他的手磨出了血泡,膝盖也疼。午饭是稀饭和咸菜,他一口口咽下,像在咽沙子。没人搭理他,工人们都忙着各干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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