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寒气尚未被晨光驱散,黑莲寺内已有了动静。
不是往日的晨起诵经,而是一种更为沉闷、规律的声音,从东北角那间临时充作囚室的石屋中传来。那是岩生和乌嘎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困倦与不情愿,却又不敢停歇,一字一顿,如同老牛拉破车般,重复着“南无妙光王佛”六个音节。
“南……无……妙……光……王……佛……”
“南无……妙光王佛……”
两人靠坐在冰冷的石墙下,中间隔着一小段距离。石屋没有窗户,只有门上方一个巴掌大的透气孔,透进些许灰白的天光,勉强照亮屋内粗糙的石壁和凹凸不平的地面。每日两碗稀薄的菜汤、一块粗粝的干粮饼,便是他们全天的饮食。净尘严格执行了“饮食减半,由亲属自愿节省相供”的判决,岩生的母亲和乌嘎的弟弟,每日会从自己本就微薄的口粮中,再省出小半,托守卫送来。接过那带着亲人体温的、更显寒酸的食物时,岩生和乌嘎的脸色都极为难看,尤其是岩生,看到母亲日益憔悴担忧的面容,更是烦躁地将头扭到一边。
持诵千遍的任务,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在两人心头。起初只是机械地重复,嘴唇开合,心却不知飞到哪里,怨恨、恐惧、后悔、对食物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对那单调音节的厌烦……无数杂念如潮水涌来,将持诵的声音冲得支离破碎。他们常常数不到一百,就忘了数到哪里,或者被某个突然冒出的恶毒念头打断,不得不重新开始。
门外,有守卫定时巡视,并非监视他们是否逃跑(石屋坚固,唯一的门从外闩着),更多是监督他们是否在完成“功课”。守卫是断手指派的人,沉默而严肃,偶尔会透过门缝看一眼,若发现两人长久无声,便会敲敲门板,不轻不重地问一句:“诵到第几遍了?”
这种无形的压力,比直接打骂更让人难以忍受。他们觉得自己就像被关在笼子里表演滑稽戏的野兽,被迫做着最厌恶、最不理解的事情,还要被人计数。屈辱感如同毒藤,缠绕着心脏。
然而,当被迫一遍又一遍重复那简单的音节,当日复一日困在这狭小、寂静、只有彼此呼吸和诵经声的石屋中,一些微妙的变化,如同石缝中渗出的湿气,悄然发生。
当怨恨的潮水反复冲刷,疲惫到一定程度,反而会带来一种麻木的平静。那六个音节,起初只是无意义的噪音,但在成千上万次的重复后,竟渐渐在脑海中形成了一种固定的、几乎不需要思考的“轨迹”。当嘴巴自动跟着轨迹运动时,纷乱的思绪有时会获得极其短暂的间隙——不是消失,而是像沸腾的水面偶尔掠过一丝风,出现片刻的、空洞的“白”。
岩生第一次“感觉”到这种“白”时,是在一个午后。他正机械地念着,心里恶毒地咒骂着断手、净尘、以及那个白衣身影,想象着各种报复的画面。突然,咒骂的念头不知怎的卡住了,像奔流的污水遇到了看不见的堤坝,有那么一刹那,耳边只剩下自己干巴巴的诵经声,心里空空如也,既无恨,也无惧,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茫然。
这感觉一闪而逝,咒骂的念头立刻又涌了上来,甚至更猛烈。但那一刹那的“空”,却像一根极细的针,在他被怨恨和恐惧填满的心里,刺破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小孔。他愣住了,连诵经都停了下来。
“喂,发什么呆?数到多少了?”乌嘎嘶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不耐烦。
岩生回过神,胡乱说了个数字,心里却有点异样。那是什么感觉?他试图再去捕捉,却只换来更深的烦躁和对自己“分心”的不满。
乌嘎也有类似的体验。他心思更杂乱,更容易被回忆和外界的细微声响吸引。但当他某次因为数错次数而气得捶墙,手指生疼,不得不停下来喘息时,在疼痛和愤怒的间隙,他也“听”到了石屋外远远传来的、精舍方向隐约的集体诵经声。那声音平和、汇聚,与他和岩生干涩嘶哑的独诵截然不同。在那一瞬间,他心中那团乱麻似乎被那远处的声浪抚平了一丝,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和……隐约的羡慕,悄然滋生。他想起阿木专注持诵的样子,想起老葛观想灵光后舒展的眉头。自己在这里像头困兽,他们却在外面……好像真的找到了某种“安宁”?
这念头让他悚然一惊,立刻强行将其驱散,代之以更深的愤懑:“装模作样!都是被洗脑了!”
然而,怀疑的种子,一旦落下,即便被厚厚的怨愤泥土掩埋,也终究是落下了。持诵的“功课”,在两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处,开始如同极其缓慢的滴水,一点一点,侵蚀着他们心田里那板结的、充满毒质的土壤。
与此同时,在精舍前的空地上,晨间集体诵经已然开始。经历了昨日的风波,今日的诵经声似乎多了几分沉静与反省的意味。净心没有多言,只是平稳地引领。阿木盘坐在前排,努力将昨日所见所闻的纷扰,转化为对“心念无常”、“外境如幻”的体悟。断手在队列一侧肃立,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那几个昨日曾对岩生乌嘎流露出些许同情或对墙下溃兵过于好奇的人身上略作停留,心中警惕未消。老葛闭目持诵,心中观想灵光温暖周身,感觉连体内残留的阴寒似乎都比往日消融得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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