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鬼幽一左一右，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守在忘尘寺塔顶唯一的入口处。山风穿过已经打开的塔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动着塔内积年的尘土气息。塔顶的空间并不宽敞，中央是供奉早已不知所踪神佛的空荡石龛，金衣瑶就站在朝南的栏杆前，红衣背影在开阔的天光下显得异常醒目，又异常孤峭。
那位须发皆白、面容枯槁的忘尘寺主持方丈，并未离开，只是默然盘坐在我们身后不远处的楼梯口台阶上，双目微阖，手中一串乌黑的念珠缓缓捻动，仿佛塔外世间的兵戈杀伐、塔内的暗流汹涌，都与他这方外之人无关。其余二十余名“天”字辈护卫，则散落在塔顶外围的栏杆各处，如同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下方寺庙以及更远处山林的动静，确保这处临时指挥所的安全。
午时刚过，日头偏西，将塔影拉得斜长。楼下的寺庙庭院原本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然而，一阵突兀而急促、完全打破了这寂静的脚步声，自下而上，从塔的楼梯方向急速传来，踏碎了满地阴影。
“噔、噔、噔噔噔……”
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仿佛来人怀揣着一团即将爆开的火，又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赶。紧接着，通往塔顶的木质楼梯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传来沉闷而明显的震动感，起初还只是微颤，继而那震动随着脚步声的逼近越来越剧烈，灰尘从楼梯缝隙簌簌落下。
“报——！！！紧急情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一个嘶哑、惊惶、甚至带着破音的老者呼喊声，伴随着沉重的喘息，瞬间传到了塔顶的楼梯口。守在楼梯口的方丈微微睁开眼，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手中念珠停顿，但并未起身阻拦。
紧接着，一个狼狈不堪的身影踉跄着扑到了塔顶入口，被我和鬼幽下意识伸出的手臂拦住。来人却是一别几日的赵无风，赵道长。只是此刻的他，哪里还有半分往日那种阴恻恻、掌控一切的风范？他身上的道袍原本的青色已被大片大片暗红近黑的污渍浸透，多处撕裂，露出底下皮肉翻卷的伤口，有些还在微微渗血。脸上沾满烟灰汗渍，头发散乱，最醒目的是他手中那柄向来不离身的拂尘——精钢为骨、掺了乌金丝的上好拂尘，此刻那坚韧的拂尘手柄竟然从中断了一半，只剩一小截连接着凌乱的尘尾，软塌塌地垂着，像条死蛇。
“报！禀报教主！打起来了！真的打起来了！李王爷他……他来了！” 赵无风被我们架住，依旧挣扎着想要往里冲，声音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变形，尖利刺耳。
“让他进来。” 金衣瑶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牢牢锁在远方方天城的方向，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听到了一声寻常的鸟叫。
我和鬼幽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依言松开手，一左一右搀扶住几乎站不稳的赵无风，将他带到金衣瑶身后约三步远的位置。
赵无风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方天城的方向，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教主！李王爷果然来了！三千黑甲骑兵，已经把张大人的知府衙门围得水泄不通！您往那边看，那烟尘！那旗帜！” 他试图让自己的描述更具说服力，找回一点往日的条理，“他亲自带队，那阵势……真如钢铁洪流，浩浩荡荡，马蹄声像闷雷一样，隔这么远仿佛都能听见，震得人心头发慌！是带着碾碎一切的架势来的！”
“你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 金衣瑶终于微微侧过半边脸，眼角的余光扫过赵无风满身的血污和断拂尘，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丝冰冷的诘问，“吓破胆了？尽说些废话。本座眼睛没瞎，烟尘看得见。说重点。”
赵无风被她这冷淡的语气一激，哆嗦了一下，连忙收住那些形容，语速更快：“是，是属下失言！那当先一骑，正是康亲王李崇山！他未着全副铠甲，只穿了一身玄色箭袖武服，外面……外面罩了件素白麻衣！虬髯戟张，隔得老远都能感觉到他那股子冲天的悲愤和杀意！属下多方打探确认，他女儿……郡主李清露，是真的死了，死在王府里！这次，恐怕不是做做样子，是动了真怒，要玩真的！”
“还有呢？” 金衣瑶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背在身后的双手，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到了衙门口，说了什么？张大人呢？是战是降，还是有什么说法？”
“他……他没说太多废话！” 赵无风似乎回想起当时场景，脸上恐惧更甚，“他就骑马在衙门前百步之地勒住，问了一句……就只问了一句要把您交出来的话，张大人可能在门内回了一句什么，没听清，然后……然后李王爷就直接张弓搭箭！那是一张铁胎弓，箭矢像是小孩手臂粗细！‘嘣’的一声弦响，箭如流星，直接钉在了知府衙门大门头顶那块鎏金牌匾正中央！力道太大了，整个牌匾‘咔嚓’一声就裂成几块，哗啦啦掉了下来！然后……然后他就挥手下令进攻了！”
“你……” 金衣瑶倏地转过身，一双凤眸寒光凛冽，死死盯住赵无风，那目光中的压迫感让赵无风腿一软，差点直接瘫倒在地，“你就被他这一箭吓成了这副德行？越活越回去了？之前你好歹是两县尊者，勘察人心、运用权谋的那份沉稳呢？那份从容淡定喂狗了？！本座是问你，李王爷除了要人，还说了什么条件！张知府是如何应对的！战况细节！不是听你在这里渲染他有多威风、多吓人！你老糊涂了吗？！” 金衣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与失望，仿佛要将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手下焚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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