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开始生长在身体里。
一名年轻士兵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皮肤下浮现出发光的、音符状的脉络。那些脉络不是血管,而是由细微的荧光构成,随着他的心跳——不,是随着“悲歌女神”那宏大悲歌的节拍——明灭闪烁。他抬起手,指尖轻轻划过另一只手背,皮肤相触的地方没有痛感,而是发出一声清脆的、对应中音C的“叮”声。
他变成了乐器。活着的、会随着触碰发出音高的乐器。
“不…不要…”他惊恐地后退,撞到了旁边的同伴。两人身体接触的瞬间,发出一串不和谐的、短促的音节,像走调的钢琴被胡乱按了几下。那声音直接在他们脑中响起,带着一种亵渎自身存在的恶心感。
更多的人开始“音律化”。半透明的轮廓在空气中微微波动,像水中的倒影被歌声的涟漪搅乱。有人想说话,但开口发出的不是语言,是一连串升降不定的、无意义的单音,仿佛喉咙变成了哨子。
但这只是开始。
女神的“记忆共鸣”光环在加剧。它不再满足于让人哼唱记忆,而是开始强制演出。
一名中年队员突然跪倒在地,双手抱头,对着空无一物的地面哭喊:“妈妈!对不起!是我偷了药钱!是我害你没能及时看病!对不起!对不起啊!”
那是他童年最深的伤疤——为了给重病的母亲买药,他偷了家里的积蓄,结果钱被街痞抢走,母亲因延误治疗去世。这个秘密他埋藏了三十年,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连在神前忏悔时都因过度痛苦而无法完整述说。
现在,他在所有人面前,用最撕心裂肺的语调,一遍遍重复当年的场景。每一次哭喊,他身上的“音符脉络”就亮一分,那光芒刺眼得像要烧穿皮肤。周围的地面随之浮现出发光的、孩童涂鸦般的简陋画面——病榻上的妇人,攥着空钱袋哭泣的男孩。
另一名队员做出拥抱的姿势,手臂却穿过虚空,怀里什么都没有。他脸上交替出现热恋的甜蜜微笑和被背叛的绝望扭曲,两种表情转换得如此迅速、如此极端,像有两只无形的手在撕扯他的脸皮。从他的喉咙里,同时发出两种声音——一边是温柔的情话,一边是怨毒的诅咒。这两种声音的“旋律”在他身体里激烈冲突,让他整个人像坏掉的音箱般颤抖、爆音,皮肤下不断鼓起又平复的、音符形状的光斑。
最恐怖的是,这些被强制公开、被迫“演出”的私密记忆,正在被环境吸收。
那些从队员身上浮现的记忆画面,像被吸走的烟雾般,丝丝缕缕飘向远处的“悲歌女神”,融入她由记忆结晶构成的躯干,成为那万花筒中新的、微小的碎片。而他们哭喊的声音、忏悔的语调、情话与诅咒的旋律,则被附近的“回响藤蔓”捕捉,稍作处理,就成了藤蔓演唱的新素材。
他们正在被活生生拆解。记忆被抽走,情感被榨取,声音被收录,身体被改造成乐器。最终,他们将彻底融入这首安魂曲,成为女神永恒悲歌中几个微不足道的、注定被遗忘的声部。
芬恩站在那里,感觉自己的战术思维正在被凌迟。
每一次思考,都像在脑海里引爆一串噪音炸弹。他想到“分散”,脑中就炸开一段由无数杂乱脚步声和惊慌喊叫混合的、刺耳的“溃逃交响乐”。他想到“攻击弱点”,脑中就响起用刀剑刮擦玻璃般的、充满攻击性却毫无意义的“噪音金属乐”。他想到“牺牲一部分人争取时间”,那段旋律就变成了由沉重鼓点(代表牺牲者的倒地声)和尖锐警报(代表时间紧迫)构成的、令人绝望的“倒计时进行曲”。
更糟的是,这些“思维旋律”不止在他脑子里。它们泄露了。像坏掉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以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声音”形式,泄露到周围的空气中。旁边的队员能隐约“听”到——不是用耳朵,是直接在心里“共鸣”到——他们团长正在思考的、那些冰冷、残酷、充满自我怀疑的战术推演。
“闭嘴!”芬恩在内心嘶吼,用短枪柄猛砸自己额头,试图用剧痛盖过那些声音。但没用。思考本身成了原罪。
就在他濒临彻底疯狂时,观察的本能,那深入骨髓的、属于指挥官芬恩·迪姆那的本能,强行挤进了这片噪音的炼狱。
他看见,“悲歌女神”在移动。非常缓慢,几乎难以察觉,但她确实在移动。方向是…医疗帐篷。
他看见,每当女神的歌声唱到某些特定片段时——那些旋律,芬恩虽然无法理解,但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概念:“守护”(坚定、沉重、带着自我牺牲意味的低音部)、“净化”(清澈、上升、带着痛苦剥离感的高音旋律)、“牺牲”(庄严、决绝、在最高点戛然而止的休止符)——她的歌声会出现极其短暂、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瑕疵。
也许是一个音微微颤抖了零点零一秒。
也许是一段和声的某个声部慢了几乎无法察觉的毫厘。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