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开始生长。
那不是听见的,是看见的。空气里浮现出脉络——彩色的、半透明的、不断扭曲蠕动的复杂线条,像静脉又像树根,它们本身就是“声音”的实体。一根淡紫色的脉络颤抖着,传出的是某个士兵童年时母亲呼唤他回家吃饭的遥远回声;旁边银白色的波纹在振荡,发出金属互相摩擦的尖锐高音;更远处,暗红色的粗壮“声脉”低沉搏动,那节奏让人想起巨大生物沉睡时的心跳。
触碰到任何一条脉络,声音就直接在脑中炸开,不是通过耳朵,而是从记忆深处被强行拽出来播放。一名士兵的手背不小心擦过一缕金色的声纹,他猛地僵住,眼泪夺眶而出——那是他死去的妻子在他们婚礼上笑出声的瞬间,那个他珍藏多年、不敢轻易回忆的声音,此刻被放大、拉长、扭曲成一首甜蜜到令人心碎又恐怖到让人呕吐的“爱情挽歌”。
地面脉动的节奏开始统一。
起初杂乱无章,像垂死者的痉挛。但灰白光尘飘落越多,那些搏动就越同步——花影开合的速度、光线扭曲的波形、甚至空气中飘浮的尘埃振动的频率,都在逐渐校准成同一个缓慢、庄严、宏大得令人窒息的基调。像一首巨大交响乐最深处的那条贝斯线,低沉地、不容置疑地,从大地深处,从天空的空洞,从每一寸扭曲的空间里涌出来。
更可怕的是,生物本身也在被“调音”。
一名年轻士兵突然捂住胸口,脸色煞白:“我的心跳…不对了…” 他的心跳在加速,不,在被加速,强制贴合上某个外部节奏。“咚…咚…咚…” 每一声都沉重得像敲在铁砧上。他想深呼吸调整,可吸气的长度、呼气的间隔,也被无形之手摆布。试图抵抗的人会感到生理性的剧痛——心脏像被攥紧,肺叶像要撕裂,耳膜鼓胀到出血。顺从的人则渐渐失去自己的节奏,呼吸、心跳、甚至血液流动的哗哗声,都成了这宏大乐章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标准化的“音符”。
“回响藤蔓”进化了。
它们不再只是模仿。它们开始演唱。
一根藤蔓缠绕着半具士兵残骸——那残骸已被灰白化,呈现出标准的人体解剖模型般的质感。藤蔓用那士兵生前的声线,开始唱。起初是轻柔的摇篮曲,是每个洛德斯特孩子都听过的、母亲哄睡时哼的那种古老调子。但旋律越来越慢,越来越沉,像唱片在坏掉的唱机上被拖慢了转速。歌词变了,不再是“睡吧宝贝”,而是变成了描述这具残骸此刻状态的、押韵的、充满诗意的诗句:
“骨骼在灰白中静默绽放/肌肉纤维舒展如春日新芽/尚未凝固的血是最后的浆液/滋养着这尊完美的石膏花…”
歌声甜美、空灵,带着一种病态的、博物学家般的精准美感。听着的几个士兵脸色发青,有人开始干呕——他们认出来了,那是战友卡姆的声音,那个总是腼腆笑着、梦想当吟游诗人的年轻人。现在他的声音在歌唱自己尸体的“美”。
另一根藤蔓缠绕着一朵“幸福记忆花”。那花的花瓣是某个士兵与初恋在河边约会的温暖午后。藤蔓将那段记忆编成了一首甜腻到令人牙酸的情歌。每一个音符都裹着蜜糖,粘稠得仿佛能在空气中拉出丝来。副歌部分重复着“那一日阳光正好/你的笑容融化了我所有烦恼”,但每一次重复,音调就升高半度,越来越尖,越来越刺耳,像指甲刮过玻璃。
一名离得近的士兵听着听着,突然捂住嘴,指缝间渗出鲜血——他的牙齿在松动。不是被打掉的,是牙龈自己萎缩,牙齿一颗接一颗带着完整的牙根脱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像为这首情歌伴奏的打击乐。他满嘴是血,却痴痴地笑着,跟着哼唱起来。
整个区域,正在变成一座宏伟的、疯狂的、不可能存在于世间的“记忆歌剧院”。
无数声音在这里交织、和声、对位、赋格。童年歌谣与临终遗言形成二重唱;战场怒吼与情人低语构成不和谐和弦;纯粹的笑声、哭声、尖叫声被拆解成音高,重新排列成辉煌的、复杂到人类音乐家穷尽一生也无法谱写的“天籁”。
这“天籁”是美的。美得令人灵魂战栗,美得让人想跪下来痛哭。它是所有声音可能性穷尽后的终极结晶,是所有情感波动被数学化后的完美呈现。
但它也是毒的。任何在这声音的海洋中停留超过三分钟的人,会开始混淆“听到的记忆”与“自己的记忆”。
一名中年士兵突然站起来,眼神温柔地对着空气张开双臂:“莉莉丝…我的小莉莉丝…别怕,爸爸在这里…” 他有个女儿,三岁,在欧拉丽。但此刻他坚信,女儿就在这片扭曲的花影中,正被藤蔓缠绕。他开始用匕首割开自己的手腕,让血滴在地上,哼唱起一首根本不存在、却在他脑中无比清晰的、为“莉莉丝”编的安魂曲。血滴落处,开出一朵朵微小的、由血珠构成的、会发出婴啼般声音的“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