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的晨,被一场夜雨洗过,空气里塞满了湿冷的铁锈味。
深秋的风,带着未散的雨意,刀子似的刮过街巷。
秦云立在祥运旅馆的门檐下,那身簇新的中山装此刻紧贴肌肤,透出针尖般的寒意。
他低头看了看,学生气太盛了,像一张未干透的纸,轻易就能被掮客那类人揉皱、浸透、占尽便宜。
念头一起,便再难按捺。
他折身,脚步踏过青石板路上浅浅的水洼,拐进街角那间门脸不大的成衣铺。
光线昏沉,空气里浮动着陈年布料和樟脑混合的气息。
他的目光掠过一排排深色长衫,最终落定在一件质料厚实、颜色沉敛的灰色长袍上。
手指捻过细密的针脚,冰凉顺滑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去,一种莫名的沉稳也随之悄然上身。
换上长袍,走出店门,寒意似乎被这层厚实隔绝了几分。
目光扫过街面,却见顾芷卿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单薄的夏裙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伶仃的骨架。
她微微缩着肩,纤细的脖颈暴露在冷风里,白皙的皮肤冻得有些发青,正小口小口地吸着气,每一次吸气,单薄的肩膀便跟着轻轻颤抖一下。
秦云心头一紧,像是被那寒风也吹皱了。
他几乎没有犹豫,走过去,声音放得轻缓:“天凉,去添件衣裳吧。”
不由分说,便拉着她的袖口,将她重新带回了方才的成衣店。
顾芷卿脸上掠过一丝微弱的挣扎,随即消散,任由他牵引着,像一片顺从的叶子被卷入水流。
在店里柔和的光晕下,秦云的目光逡巡片刻,落在一件银灰色的蜀锦裙衫上。
那料子极好,流淌着珍珠般内敛的光泽,边沿镶着桃色宽辫,辫子中疏朗地缀着几朵淡蓝小花,细碎的水钻点缀其间,灯光扫过,便漾起一片细碎星芒,柔和却不失贵气。
他指了指那件裙衫。
店里的女店员手脚麻利,一边将秦云的长袍包好,一边打量着换上银灰裙衫的顾芷卿,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赞叹。
她操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声音脆亮:“哟!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瞧瞧这身量,这颜色,这样式,配得嘹咋咧!”
顾芷卿的脸颊倏地飞起两片红云,宛如胭脂洇染。
她飞快地抬眸,眼波在秦云脸上轻轻一碰,又迅速垂落,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新衣光滑的料子,指尖在裙摆那精致的刺绣边缘流连,唇瓣微微翕动,仿佛有千言万语凝在舌尖,却终究一个字也未吐露。
那银灰的绸缎衬着她光洁如雪的颈项,颈间一条玲珑剔透的翡翠坠子安静垂落,素净中透出难以言喻的雅致与贵气。
秦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中无声地赞了一声。
这衣裳,仿佛生来就该属于她。
“喜欢么?”他忍不住问。
顾芷卿的脸更红了,像是要滴出血来,只是将那新衣紧紧抱在怀里,手臂环着,仿佛一松手,这难得的暖意与美好就会被这冷秋的风卷走。
她最终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两件衣裳,女店员噼里啪啦拨了一阵算盘,报了价:“二十块大洋。”
秦云没还价,这价码,在这等料子和做工面前,算得上公道。
沉甸甸的银元落在柜台上,发出几声闷响。
两人带着新衣回到旅馆房间换上,焕然一新的秦云与顾芷卿,才同早已等候多时的顾叔会了面。
顾芷卿依旧抱着她那只看似不起眼的棕色小皮箱。
秦云伸手示意:“我帮你拿?”
这一次,她没再推拒,顺着手势,便将箱子递了过来。
入手微沉,秦云心中一动,却也没深想。
人靠衣装,马靠鞍。
这话在掮客身上应验得淋漓尽致。
当三人走进约定的茶馆,那位头戴油腻瓜皮帽、脑后还滑稽地拖着一根细辫子的中年掮客,只抬眼一扫,脸上的笑容便像揉皱的纸花骤然舒展开,热情得几乎要滴下蜜来。
他绿豆般的眼睛在秦云挺拔的身形、顾芷卿温婉的侧影,以及两人身上那显然价值不菲的衣料上来回梭巡,心里噼啪作响的算盘珠子几乎要跳出来。
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十有八九是置办新房,预备成家!
这念头如同滚油入火,瞬间点燃了他的贪念。
他脑子里飞快地掠过杨家村那户急着卖房的人家
——儿子被土匪绑了,等着银子救命!
原本值三四百两的房子,如今二百两就肯脱手!
眼前这两位,一看就是不懂行市又好面子的肥羊,不多宰几十两,简直对不起自己这双眼睛!
“哎哟,贵人!贵人临门,蓬荜生辉啊!”
掮客搓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唾沫星子横飞,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起一处“百年难遇”、“风水绝佳”的宅子,如何如何崭新,如何如何气派,仿佛那宅子镶了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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