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早,筒子楼的水管在凌晨冻裂了,冰柱从三楼垂到地面,像串透明的狼牙。张小莫被冻醒时,听见父亲在楼道里跟人吵架,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暴躁,像块被砸得变形的铁皮。
“半年工资!你们怎么不去抢!” 张建国的吼声撞在水泥墙上,碎成一片尖锐的碴子。他手里攥着张盖着红章的罚单,纸角被捏得发皱,“不就是倒腾几盘磁带吗?犯得着这么狠?” 穿制服的人冷笑一声,橡胶棍在掌心敲出沉闷的响:“倒卖非法音像制品,没让你去蹲局子就不错了!”
林慧披着棉袄冲出去时,张建国正试图抢夺那个印着 “没收” 字样的纸箱。里面的磁带滚出来,邓丽君的笑脸在冰天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女人突然跪下去,手指死死抓住执法人员的裤脚:“同志,求求你,我们家就靠这点工资活命……” 冰碴子钻进她的袖口,在皮肤上划出细密的血痕。
张小莫趴在门缝里看,牙齿咬得嘴唇发疼。她看见父亲的肩膀在颤抖,看见母亲的蓝布罩衣沾了雪,看见那些被没收的磁带在冰水里泡成了灰色,像一群溺水的蝴蝶。有盘《霍元甲》的主题曲磁带卡在砖缝里,黄元申的脸被踩得模糊,只剩下 “昏睡百年” 几个字在寒风里瑟缩。
早饭是昨晚剩下的玉米糊糊,林慧往里面掺了半瓢热水,筷子搅出一圈圈浑浊的涟漪。张建国蹲在煤炉前,烟卷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灰落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烫出一个个小黑点。“别抽了。” 林慧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孩子们还等着交学杂费。”
张小莫盯着碗底的酱油渍发呆。那是昨天剩下的半瓶酱油,瓶身上的标签早就掉了,林慧用毛笔在上面写了个 “酱” 字,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晕成了团。她突然摸出铅笔盒里的钢笔,笔尖在作业本的空白页上悬了很久,最终蘸着碗底的酱油,一笔一划地写:“知识改命”。
酱油在纸上洇出深褐色的痕,像未干的血。“你写啥呢?” 林慧端着空碗进来,看见那四个字,突然背过身去。晾衣绳上的校服还在滴水,冰珠顺着衣角往下掉,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母亲的肩膀轻轻耸动,蓝布罩衣的后颈处,磨出的毛边在风里飘得像根断了的线。
那天下午,学校门口的彩票站挂出了横幅。红布上的黄字写着 “恭喜本站喜中百万大奖”,几个穿西装的人正在往空中撒钞票,万元大钞被扎成彩带,在寒风里展开又卷起,像群金色的蝗虫。围观的人疯了似的争抢,有人被踩掉了鞋,有人的口袋被划破,笑声和骂声搅在一起,在灰蒙蒙的天上盘旋。
张小莫背着书包往家走,路过彩票站时被人推搡了一下。张万元钞票擦着她的脸颊飞过,油墨味混着汗味钻进鼻孔,让她突然想起父亲被没收的磁带。她猛地捂住嘴,喉咙里涌上股铁锈般的腥甜,像吞下了块生锈的铁皮。
筒子楼的楼道里弥漫着煤烟味。王奶奶坐在门槛上,拐杖在地上敲出焦虑的节奏:“听说了吗?赵厂长的儿子在深圳开了家公司,赚大钱了。” 她往张建国家门口瞥了一眼,压低声音,“人家当年就说,读书有啥用?还不如早点出去闯。”
张小莫把书包往桌上一摔,作业本上的 “知识改命” 四个字在灯光下泛着油光。她翻开数学课本,例题上的函数图像像条蜿蜒的蛇,缠绕着她的视线。窗外的彩票站还在放鞭炮,红色的纸屑飘进窗棂,落在她的练习册上,像滴凝固的血。
“别写了。” 张建国端着杯热水进来,手指上缠着纱布,是早上抢纸箱时被划破的,“爸对不起你,连学杂费都快交不起了。” 他把杯子往桌上放,水汽在镜片上凝成白雾,“要不…… 你跟你妈去学做早点?女孩子家,有门手艺也行。”
“我不!” 张小莫突然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响,“我要读书!我要考大学!” 她指着作业本上的字,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王奶奶说的不对,赵晓峰也不对,只有读书才能走出这筒子楼!” 父亲的肩膀突然垮下去,像座被掏空的山。
林慧在厨房偷偷抹眼泪。她把最后一点白面倒进面盆,酵母粉撒在上面,像层薄薄的雪。明天要去给人做保姆,雇主家的孩子要参加高考,说能给点辅导费。女人的手指在面团上揉着,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想考大学,却因为怀了小莫,最终进了工厂。
深夜的台灯下,张小莫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酱油写的字已经干透,留下深褐色的印记,像枚倔强的印章。她把父亲被没收的磁带盒捡回来,用胶带粘好,在背面写上 “英语听力”,里面塞进写满单词的纸条。铁锈味的寒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明明灭灭,像场不肯熄灭的战争。
期末考试的成绩单发下来时,张小莫的名字排在第一位。王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苦丁茶的味道里混着点欣慰:“我给你申请了助学金,虽然不多,但够买几本辅导书了。” 女人从抽屉里拿出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扉页上写着 “赠给有梦想的孩子”,“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影响你,你是个好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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