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州,司天台。
这座高耸入云的观星之所,青黑色的轮廓与墨染般的天穹融为一体,唯有顶层那一点摇曳的灯火,如兽之独眼,冷漠地俯瞰着山脚下陷入沉睡的州城。
杜光庭在这司天台之内,不眠不休,枯坐了三日三夜。
他身前那架繁复而精密的紫铜浑仪,在微弱的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其上星罗棋布的刻度与转环,早已被他摩挲了千遍万遍。
脚下,是散落一地的蓍草与龟甲,那些曾经承载着天机卜筮的灵物,此刻被弃若敝履,龟甲上的裂纹与蓍草的排列组合,所有的卦象都指向一片混沌。
更广阔的地面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舆图与星盘,每一寸纸张上都用朱砂与墨笔绘满了星斗的轨迹。
那些线条,时而流畅,时而滞涩,时而癫狂地交错、盘旋、冲撞,仿佛是一个疯子在无意识的涂鸦。
这位昔日里仙风道骨、神情淡然的司天台主官,此刻的模样实在狼狈至极。
他头顶的芙蓉冠早已不知所踪,花白的头发被一根木簪随意挽着,却有大半散乱下来,与他灰白的道袍纠缠在一起。
双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嘴唇干裂起皮,眼眶四周是一圈浓重的青黑。
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只余下那双眼睛,偏执地盯着天穹之上那片无垠而幽深的星海。
杜光庭手中的狼毫笔在不停地移动,在纸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演算符号与星宿名讳。
“不对……太阳过宫,太阴入斗……此为刑克之兆,不对……”
“紫微守垣,天府来朝……为何七杀、破军、贪狼三星如此躁动?杀伐之气过重,非吉兆……”
他喃喃自语,手背上青筋暴起,宛如虬结的树根。
三天三夜的推演,他几乎将毕生所学都倾注其中。
从《周易》的卜筮之法,到汉代京房的纳甲体系,再到本朝李淳风、一行大师所完善的星象命理,他用尽了一切办法,试图从那片看似亘古不变的星空中,为他的主公,为这场关乎江南未来格局的联姻,寻找到一个完美无瑕的契机。
然而,天道何其玄妙,又何其无情。
每当他以为抓住了那一线天机,下一刻,星斗流转,便会生出新的变数,将他所有的推论打回原形。
刘靖与崔家小姐的八字,一个是潜龙在渊,命格贵不可言,却又杀伐过重。
另一个则是凤仪天成,温婉贤淑,却偏偏命宫中带着一丝难以察探的飘零之意。
要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命格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其难度不亚于让水火共济,冰炭同炉。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场联姻,是否本就是逆天而行。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他狠狠掐灭。
他杜光庭,受刘靖知遇之恩,从一个江湖术士,一跃而成为执掌歙州司天台的朝奉郎。
主公的意志,便是他的天命。
天若不允,他便要与这天,争上一争!
终于,在第四日黎明,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如利剑般刺破东方厚重的云层,与天边那颗即将隐去的启明星交汇的刹那,杜光庭那已经近乎麻木的身体,猛地一震!
就是此刻!
阴阳交替,晨昏分野,金星入命,合于紫微!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他猛地抓起身旁早已准备好的一管饱蘸朱砂的狼毫笔,颤抖着手,在一张洁白的宣纸上,落下了四个浸透了心血的朱红大字。
七月。
十二。
笔锋落下,力透纸背。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整个人软软地向后倒去。
若非身后一直默默侍立的小道童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来死死扶住,他险些就要从这数十丈高的观星台上摔下去。
“师尊!师尊!”
道童惊骇地叫着,几乎快要哭出来。
“成了……成了……”
杜光庭靠在道童的怀里,口中喃喃自语,脸上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意。
……
刺史府,书房之内,檀香袅袅。
当刘靖在书房里见到杜光庭时,后者已经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道袍,散乱的头发也重新梳理整齐,用一根碧玉簪束在脑后。
只是,他那满脸无法掩饰的憔悴,以及双眼中依旧密布的血丝,无声地诉说着过去几日的煎熬。
“道长,辛苦了。”
刘靖放下手中的公文,亲自起身,为他斟上一杯尚在升腾着热气的清茶:“看道长的神色,可是有结果了?”
杜光庭的目光甚至没有在那杯散发着清香的茶水上停留片刻。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厚厚的黄历。
这本黄历是他耗费一夜功夫,将推演的结果亲自誊抄、装订而成,纸张上还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亢奋:“幸不辱命!”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将那本厚重的黄历“啪”的一声放在刘靖面前,然后用一根微微颤抖的手指,迅速翻到某一页,指尖重重地按在了一个用朱笔圈出的日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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