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雨,总带着股黏糊糊的潮气。
咸安六年的暮春,这场雨已经下了三天。陆府门前的青石板被泡得发亮,像块被反复擦拭的墨玉,倒映着门檐下那盏迟迟未熄的灯笼。灯笼晃了晃,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扶住——陆小辉正站在门首,看着眼前这位身着九品绿袍的年轻县令,把那顶被雨水打歪的幞头扶正。
王县令初来建康,怕是不熟悉这巷子里的积水。陆小辉的声音混着雨声,温温的,像刚沏好的雨前茶,拐角处的石板松了块,明日我让人修修,免得再绊着人。
王县令脸上的汗混着雨水往下淌,手里的拜帖被攥得发皱。他不过是个刚从地方调来的小官,按规矩给这位三朝元老递个帖子就算尽了礼,哪敢想会被亲自送到门口?更别说还被惦记着路上的积水。他张了张嘴,想说句不敢劳烦,却见陆小辉已经弯腰,捡起他刚才不小心掉落的玉佩,用自己的袖角擦了擦上面的泥点。
这玉上的纹路是一路连科陆小辉把玉佩递回去,指尖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手,年轻人有志向,是好事。
王县令红着脸接过,拱了拱手,几乎是落荒而逃。他走了老远回头看,见陆小辉还站在门檐下,手里握着那把油纸伞,像尊淋不透的石像。
门后的侍卫赵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咬了咬嘴唇。他跟着陆小辉快十年了,从荆州到建康,见惯了这位大人的。
上个月,镇南大将军来拜访,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踏进门,陆小辉也是这样送到门口,甚至亲手替将军拂去了披风上的草屑。当时赵武就纳了闷:大将军何等身份,用得着您这当朝侍中弯腰?可更让他想不通的是,昨天那个卖笔墨的老掌柜来送新制的松烟墨,陆小辉居然也亲自迎到阶下,接过墨锭时还笑着说张掌柜的墨,比去年更润了。
此刻雨还在下,赵武终于忍不住,蹭到陆小辉身后,踩着水洼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大人,赵武的声音比雨丝还细,您这...是不是太过了?
陆小辉转过身,雨珠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水花。他看了看赵武,又抬头望了望被雨雾染白的天空,忽然笑了。那笑声里没有丝毫架子,倒像是邻家老伯聊天时的爽朗。
赵武啊,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回大人,八年了。赵武挠了挠头,从您在荆州任刺史时就跟着。
八年...陆小辉咂摸了下这两个字,眼神飘远了些,像是落到了某个被时光藏起来的角落,那你该记得,当年荆州的李刺史吧?
赵武愣了愣,点头。李刺史是陆小辉的前任,出了名的眼高于顶。有回一个老吏来汇报灾情,不过是因为紧张说错了句话,就被他当着满堂属官的面,用戒尺打了手心,还骂了句老东西,舌头捋不直就别来见官。后来李刺史被罢官时,满街的百姓拍手,连他自己的幕僚都没人出来说句话。
李大人的官比我大,府邸比我阔,可你见谁真心敬他?陆小辉转过身,看着门内那棵半枯的老槐树——那是他刚搬来时亲手栽的,人这一辈子,穿得再华丽,官帽再高,终究是副骨头架子。可骨头架子上,得有口气撑着。这口气,不是权势给的,是旁人打心底里敬出来的。
赵武没吭声,脚边的水洼里,倒映着他一脸的不解。他跟着陆小辉这些年,见多了官场的规矩:三品以上的官来了,主人家要迎到二门外;五品以下的,在客厅等着就行;至于百姓,那是连大门都进不来的。可陆小辉偏不。无论谁来,他都要从书房迎出去,说话时身子微微前倾,送走时必定踩着青苔阶石送到巷口,看着对方的背影转过街角才肯回。
有回,一个卖菜的老农来送菜钱——前几日陆府的管家多给了他半吊钱。老农穿着打补丁的短褐,脚上的草鞋沾着泥,站在门口手足无措。陆小辉正好撞见,拉着老农的手往客厅里请,还让下人沏了壶茶。老农紧张得手都在抖,说大人这是折煞我,陆小辉却笑:您肯把多的钱送回来,是信得过我陆小辉。这份心,比黄金还贵,我怎么能慢待?
这事传到同僚耳朵里,有人笑话他自降身份,有人说他假仁假义。甚至有位姓周的御史,在朝堂上暗讽他失了官员体统。陆小辉只是笑笑,没辩解。
赵武你看,陆小辉忽然指向巷口,那里有个穿绿袍的小吏正踮着脚往这边望,见陆小辉看他,慌忙低下头,那是吏部的刘书吏吧?上个月他母亲生病,想请几天假,上司不准。还是你替他递了张条子给我,我跟吏部侍郎提了句,才准了假。
赵武点头:是啊,他今天是来道谢的?
未必是道谢。陆小辉眯起眼,看着刘书吏一步三回头地往这边挪,他是怕我觉得他不懂规矩。可你说,他母亲病好了,能安安稳稳回衙门当差,这比什么谢礼都实在,不是吗?
正说着,刘书吏已经走到门口,脸涨得通红,把手里的一小包东西往赵武手里塞:这是家母自己晒的梅干,让...让我给大人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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