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宣德年间的暮春,济南府的石板路被夜雨泡得发胀,缝隙里钻出的青苔沾着泥浆,踩上去能滑出半尺远。太守王敬之骑着匹枣红马,官袍的下摆卷到膝盖,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青布裤子——这是他的老规矩,下乡巡查从不坐轿子,说马能踏泥,轿会隔心。
随从李三拎着公文袋,裤脚早溅满了泥点,嘴里嘟囔着:大人,这都快晌午了,前面就是柳泉镇,咱先找家客栈歇歇脚吧?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吏,一个捂着鼻子躲开路旁的粪堆,一个正用帕子擦靴底的泥,看那样子,倒比去审案子还矜贵。
王敬之勒住马缰,指着街角的老槐树:先去那边看看,昨儿接到状子,说镇里的粮铺克扣赈灾粮。话音刚落,就见槐树下蹲着个老乞丐,破碗倒扣在地上,露出豁了口的边缘。他穿件打满补丁的蓝布短褂,头发用根草绳束着,露出的额头刻着深深的皱纹,倒不像一般花子那样伸着手拦人,只拿根树枝在泥地上划着什么。
大人,咱绕着走吧,李三往旁边躲了躲,这花子身上味儿重。
王敬之没动,反而催马靠了过去。那老乞丐听见马蹄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忽然亮了亮。他慌忙站起身,动作快得不像个老者,手里的树枝掉在地上。旁人都以为他要跪地乞讨,谁知他竟整了整破烂的衣襟,对着王敬之拱手作揖,动作虽不标准,却透着股郑重:这位大人,看您风尘仆仆,想必是为百姓奔波,辛苦您了。
这一声问候,把李三几个惊得直瞪眼。寻常百姓见了官躲都来不及,哪有花子主动问候的?王敬之也愣了愣,随即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地像个年轻小伙。他的官帽在马背上磕了下,红缨晃了晃,却没顾上扶,反而对着老乞丐拱手还礼:老人家客气了,份内之事,谈不上辛苦。
更让人惊掉下巴的还在后面。王敬之看着老乞丐沾着泥的手,忽然伸手摘下自己的官帽,露出里面花白的头发——这顶乌纱帽是朝廷御赐的,上回巡抚来视察,他都没舍得摘。在下王敬之,忝为济南太守,他把官帽抱在怀里,声音平和,不知老人家贵姓?
老乞丐这下慌了,往后退了半步,破碗从胳膊肘滑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露出碗底的半块干饼。小人陈五,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敢当大人如此......
李三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呵斥:放肆!一个花子,也配让大人摘帽?
王敬之回头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不怒自威,李三脖子一缩,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李三,太守的声音缓下来,却带着分量,你看陈老哥虽衣衫破旧,言行却有礼数;反观你,身着公服,却如此傲慢,这官服穿在你身上,倒不如陈老哥的破褂子体面。
这话让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低低地笑了。卖豆腐脑的张老汉挑着担子凑过来,对王敬之说:大人有所不知,这陈五不是一般花子。他原是镇上的竹篾匠,前几年遭了天火,老伴儿没了,手艺也废了,才落到这步田地。可他从不强要,给就接,不给也不纠缠,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的。
陈五听到这话,浑浊的眼睛里滚下两颗泪,滴在破碗里,溅起细小的泥星。张老哥谬赞了,他抹了把脸,小人如今这光景,能有口饭吃就知足,哪敢当二字。
王敬之弯腰捡起那个破碗,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碗沿的泥。碗是粗陶的,上面还留着几道裂纹,像是用铜钉补过的。这碗补得好手艺,他赞叹道,比我那官帽上的鎏金还结实。他从怀里摸出块碎银子,不是官银那种规整的模样,倒像是从银角子上掰下来的,陈老哥,这点钱你拿着,先去买身干净衣裳,再寻个地方落脚。
陈五往后躲着摆手:大人的好意小人心领了,钱不能要。方才见大人路过,看您靴底磨薄了还在赶路,就知是个为民办事的好官,小人说句,是真心的,不是为了讨赏。
王敬之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父亲教他敬人者,人恒敬之,当时只当是书本上的话,此刻站在这泥泞的街角,看着眼前这个捧着破碗却不肯弯腰的老者,才真正品出滋味。他把银子塞进陈五手里,又从李三的包袱里拿出半块干粮——那是早上没吃完的芝麻饼,用油纸包着,还带着余温。
这不是赏,是朋友间的接济,王敬之把官帽重新戴好,红缨在风里轻轻晃,我小时候也饿过肚子,知道揣着块干粮走路,心里踏实。
陈五攥着银子和饼,手哆嗦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忽然对着王敬之深深一揖,这次腰弯得很低,破褂子的下摆扫过地上的泥水:大人这份情,小人记在心里。若有来世......
什么来世今生的,王敬之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宽厚,带着常年握笔和骑马磨出的茧,好好活着,比啥都强。等你缓过来,要是还想做竹篾活,我让府里的木匠给你送些竹料,咱济南府的百姓,谁家里不缺个结实的竹筐竹篮?
周围的百姓都鼓起掌来,李三和那两个小吏红着脸,也跟着拍了两下。王敬之翻身上马,这次李三主动上前,帮他牵住马缰,动作比刚才恭敬了许多。大人,那粮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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