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雪总比别处来得急,天刚擦黑,鹅毛片子就裹着北风往未央宫的琉璃瓦上砸,簌簌的声响里混着宫墙外巡逻羽林的甲叶碰撞声,像谁在暗处摇着串碎玉铃铛。
长乐宫偏殿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燃得正旺,烟柱笔直地往上蹿,到了房梁处才打个旋儿散开。汉武帝刘彻捏着奏折的手指关节泛白,墨汁顺着笔尖滴在明黄的绢帛上,晕开个黑黢黢的圆点,像只瞪圆了的眼睛。
查清楚了?他的声音比殿角的青铜编钟还冷,每个字都带着冰碴子。
跪在地上的内侍把头埋得更低,袍角沾着的雪水在金砖上洇出片湿痕:回、回陛下,奶娘确实让人把北宫的那片梅林伐了,木料都运去她家侄子的作坊,说是要改造成马车......
马车?刘彻猛地把奏折摔在案几上,青瓷笔洗震得跳起来,水溅在他明黄色的龙袍前襟,那片梅林是高皇帝亲手栽的,二十年前朕出痘,奶娘抱着朕在梅林下许愿,说若能熬过这关,便年年替朕折枝供奉。如今她倒好,为了给那不成器的侄子造车,就敢动皇家的根基!
内侍吓得浑身发抖,连声道:奶娘许是老糊涂了,她......
糊涂?刘彻冷笑一声,伸手推开窗,寒风卷着雪片灌进来,吹得他鬓角的玉簪子叮当作响,她糊涂到敢让光禄勋给她侄子递条子,要尚食局的银器当车饰?糊涂到敢在御膳房偷拿西域进贡的葡萄酿,给她家婆母做寿酒?他指着窗外白茫茫的宫墙,朕念她当年一勺一勺喂朕米汤,念她在朕发水痘时三天三夜不合眼,多少逾矩的事都睁只眼闭只眼。可这次,她动的是祖宗的东西!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把宫道上的青砖盖得严严实实,看着倒像条通往幽冥的白毯子。
消息传到奶娘住的椒房殿时,老太太正坐在暖榻上数着新得的东珠。她穿件石青色的缎面袄子,领口绣着缠枝莲,那是刘彻前年赏的,针脚细密得能数出根数。听见宫女哭哭啼啼说陛下要处死她,手里的东珠散了一地,滚得满屋子都是,像撒了一地的泪珠子。
不可能......奶娘扶着榻沿站起来,袄子下摆扫过散落的东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陛下是我奶大的,小时候摔了跤,非得我吹着伤口才肯起来;吃荔枝只认我剥的壳,说旁人剥的有股子生涩味。他怎么会杀我?
可宫门口很快传来了动静,执金吾带着羽林军已经守在门外,铁甲上的雪花融化成水,顺着甲片往下滴,在地上积出小小的水洼。奶娘这才慌了神,抓着贴身宫女的手直哆嗦:快,快给我备车,我要去见陛下!我要跟他说清楚!
宫女哭得更凶了:夫人,陛下已经下了死令,谁也不准替您求情,连皇后娘娘都被拦在承明殿外了......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啊?奶娘瘫坐在榻上,指节因为用力攥着锦褥而发白。她想起二十年前,刘彻发着高烧说胡话,她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整夜整夜不合眼,用自己的体温焐着他滚烫的小身子。那时候的娃娃脸皱巴巴的,像只刚出壳的小猫,怎么就长成了如今说杀就杀的君王?
正哭天抢地时,门外突然传来个清朗的声音:听闻夫人有难,东方朔特来探望。
奶娘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连鞋都没穿就扑到门口。只见东方朔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儒衫,手里摇着把竹骨扇子,扇面上题着大隐于朝四个字,墨迹都有些褪色了。他身后跟着个小书童,抱着个装着酒葫芦的布袋子,雪粒子落在书童的毡帽上,转眼就化成了水。
东方大人!扑通一声跪下,花白的头发散在地上,沾了不少灰尘,您快救救我!陛下最听您的话,您去跟他求求情,就说我再也不敢了......
东方朔赶紧扶起她,扇子往袖里一揣:夫人快起来,雪地凉,仔细伤了膝盖。他往殿里扫了一眼,见地上的东珠还在滚,弯腰捡起一颗,对着光看了看,这珠子是于阗国进贡的吧?陛下赏您的时候,还说这珠子圆,像当年奶娘喂我的米糕
奶娘的眼泪掉得更凶了:是啊是啊,陛下当时还笑呢,说要让御膳房照着珠子的模样做米糕......
可如今说这些没用了。东方朔把珠子放回她手里,语气沉了沉,陛下动了真怒,此刻去求情,好比往滚油里倒水,不光救不了您,连求情的人都要被溅一身油星子。
奶娘的哭声戛然而止,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下去,像被风吹残的烛火:那......那我就只能等死了?
东方朔摇了摇头,伸手往殿外指了指:您瞧见那棵老槐树了吗?去年夏天遭了雷劈,拦腰断了,所有人都说活不成了。可您看现在,断口处不照样抽出新枝子?凡事啊,直着来不行,就得拐个弯。他凑近奶娘耳边,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待会儿去刑场,您什么都别多说。陛下要是骂您,您听着;要是问您,您别答。等侍卫来拖您,您就慢慢走,走两步回头看看陛下,再走两步,再回头......记住了,眼神别带怨,也别带求,就像当年他上学堂,您在门口看他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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