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73年的冬天,会稽山下的越国都城像被泼了桶滚烫的米酒,处处飘着醉人的甜香。城门上悬着的吴国王旗刚被扯下来,新缝的越国旗子在北风里猎猎作响,边角还沾着未干的朱砂——那是匠人连夜赶制时不小心蹭上的。
城里的百姓踩着结了薄冰的石板路往王宫跑,袖口擦过墙根的枯草,带起一串细碎的冰碴。听说了吗?太宰伯嚭被砍了头,就挂在南门楼子上!挑着菜担的老汉把扁担换了个肩,唾沫星子随着话语溅在结霜的白菜叶上,还有那夫差,被逼得在姑苏台拔剑抹了脖子,临死前还喊着要找伍子胥赔罪呢!
穿粗布棉袄的妇人攥着怀里的布偶,那是给参军的丈夫做的护身符,边角已经磨得发亮:可算熬出头了!十年了,当年被吴国抓去当奴隶的壮丁,今儿总算能回家了。她这话刚落,街角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是王宫的信使捧着捷报往各处奔,红绸包裹的木板在马上颠得老高,像团跳动的火焰。
王宫里的庆功宴已经摆了三天三夜。青铜鼎里炖着的麋鹿肉咕嘟冒泡,油脂顺着鼎沿往下淌,在炭火上烧出滋滋的响。大夫们穿着绣着日月星辰的朝服,腰间的玉佩碰出叮叮当当的脆响,酒爵里的米酒喝了一爵又一爵,沾得胡须上都挂着金晃晃的酒珠。
坐在主位上的勾践端着酒爵,指尖却在冰凉的爵壁上划出细密的纹路。他头上的王冠压得脖颈发酸,缀在冠缨上的珍珠随着点头的动作轻轻撞着脸颊,凉得像块冰。底下的文臣武将正拍着桌子喊大王万岁,唾沫星子溅在案几的烤肉上,没人注意到他们的君王嘴角那抹僵硬的笑——就像铁匠铺里没烧透的铁器,看着泛着光,敲起来却闷得发沉。
坐在末席的范蠡端着酒爵没动,眼睛却像淬了火的铜针,把勾践的一举一动都扎进心里。他看见大王夹菜的手抖了一下,一块鹿肉掉在锦缎垫子上,明明身旁的内侍已经屈膝要去捡,勾践却突然抬脚,用鞋底把肉碾得稀烂,碾的时候眼皮都没抬一下。
范大夫怎么不喝?斜对面的文种举着爵凑过来,酒气喷在范蠡脸上,带着股甜腻的蜜酒味。文种的朝服领口沾着油渍,那是刚才抢着给大王敬酒时,被泼洒的酒液浸的。他如今是越国的上大夫,腰间挂着的玉璧比三年前大了一圈,走路时都要特意挺挺胸,好让别人看清那玉璧上雕刻的受命于天四个字。
范蠡把爵往案几上一放,酒液晃出些微涟漪:文大夫不觉得,这殿里的火盆烧得太旺了?
文种哈哈笑起来,肥厚的下巴上堆起三叠肉褶:范大夫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当年在吴国为奴时,冻得抱着马粪取暖,如今日子好过了,倒怕起热来?他说着往嘴里塞了块炙鱼,鱼刺卡在牙缝里,用手指抠了半天才弄出来,你看这殿里的金砖,是从姑苏城拆来的;那挂着的灯盏,是夫差用过的和田玉盏。咱们熬了二十年,总算把当年受的罪都挣回来了!
范蠡没接话,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殿角那尊青铜鼎上。鼎耳上刻着的饕餮纹张着大嘴,像是要把满殿的喧闹都吞进去。他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冷的冬天,勾践穿着粗麻布的囚衣,在阖闾的坟前牵马,马蹄子扬起的泥点溅了满脸,当时文种正躲在越国深山里练新兵,而自己,正揣着半块发霉的麦饼,蹲在吴国太宰府的墙角等着行贿的机会。
宴席散时已近三更,文种被两个内侍架着往外走,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越地歌谣,靴底在金砖上拖出刺耳的声响。范蠡跟在后面,刚走出殿门就被一阵冷风灌了满袖,他缩了缩脖子,看见勾践独自站在白玉阶上,望着天边的残月。
大王还没歇息?范蠡停在三阶之下,袍角扫过结霜的栏杆,带起一片细碎的冰粒。
勾践转过身,月光在他脸上割出深深的沟壑,当年在吴国养出来的冻疮疤痕,在冷光里像爬着几条暗红的虫子。范爱卿觉得,这天下的君王,最怕的是什么?他没看范蠡,声音轻得像风刮过枯草。
范蠡的手指在袖袋里攥紧了:臣以为,怕的是百姓流离,国祚不永。
错了。勾践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冰碴子,最怕是身边的人,功劳比君王还大。他顿了顿,突然提高声音,当年在石室为奴,是谁替寡人尝夫差的粪便?是你范蠡。当年越国缺粮,是谁带着船队去东海找稻种?是你范蠡。如今灭了吴国,满朝文武都说,越国的江山是范大夫和文大夫打下来的——你说,寡人听着这话,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范蠡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浸透了贴身的单衣。他猛地跪下,额头磕在冰凉的石阶上,发出的一声闷响:臣不过是尽人臣本分,所有功劳全归大王圣明!
起来吧。勾践的声音又软下来,像刚化冻的春水,寡人知道你忠心。这天下刚定,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转身往寝宫走,玄色的龙袍在月光里拖出长长的影子,你先回去歇息,明日还要商议迁都姑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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