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刚爬过墙头,就把老街口的老槐树晒得冒热气。树底下卧着个年轻人,蜷在青石板上,军绿色的旧T恤卷到肚脐眼,露出的肚皮白得像没晒过太阳的藕。他叫阿明,打去年从厂里辞了工,就天天赖在这棵老槐树下,看蚂蚁搬家,听蝉鸣聒噪,日子过得像碗没放盐的白粥,寡淡得能照见人影。
“阿明,又在这儿挺尸呐?”卖花的陈婶推着三轮车经过,车斗里的月季开得正艳,粉的、红的、黄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她弯腰摘了朵半开的粉月季,往阿明手里塞,“给,插你那破搪瓷杯里,看着也精神点。”
阿明眼皮都没抬,手一松,月季掉在地上,被他的布鞋碾出点胭脂色的印子。“没劲。”他含混地嘟囔,声音像被太阳晒蔫的草,“开得再好看,过两天还不是谢?”
陈婶“啧”了一声,推着车走了,车轱辘碾过花瓣的声音,像谁在轻轻叹气。树影里的阿明翻了个身,盯着树杈间的天空。天是洗过的蓝,飘着几缕云,慢悠悠地挪,像他此刻的日子。他不是一直这样的——去年在电子厂当技术员,加班加点赶项目,眼瞅着要升职,结果被组长抢了功劳。他去找领导理论,领导拍着他的肩说“年轻人要看得开”,气得他当天就摔了工牌,揣着攒下的几千块钱回了老街。
从那以后,阿明就觉得啥都没意思。赚钱?辛辛苦苦攒的钱,说不定哪天就被人骗了,就像厂里那笔该给他的奖金。谈恋爱?隔壁街的小芳跟他处了半年,说他“没上进心”,转身跟开网约车的跑了,留给他一抽屉没拆封的情侣袜。交朋友?以前厂里的哥们儿,喝酒时喊得比谁都亲,他丢了工作,连个问候的微信都没有。
“还不如就这么躺着。”他扯了片槐树叶,往嘴里塞,涩味顺着舌尖爬上来,倒比心里的空落落好受点。
树影移到膝盖时,老街的“老茶仙”拎着他的紫砂茶壶晃过来了。老茶仙是街口“忘忧茶摊”的老板,姓周,七十多了,背有点驼,却总穿件熨帖的白衬衫,袖口系得整整齐齐。他把茶壶往树根的石墩上一搁,“咔嗒”一声,壶盖跟壶身碰出清越的响。
“小伙子,借块阴凉地儿泡茶。”周老爷子笑眯眯的,眼角的皱纹里像盛着阳光。他从布袋里摸出个小泥炉,添上几块木炭,又拿出个白瓷杯,杯沿缺了个小豁口,却洗得锃亮。
阿明没理他,继续看天上的云。那云飘得真慢,像老太太裹脚布。
周老爷子也不恼,自顾自地忙活。他从壶里倒出点茶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干巴巴的像碎柴禾。“这茶啊,得用滚水泡。”他一边等水开,一边跟阿明搭话,“我看你天天在这儿躺着,不闷得慌?”
“闷啥,躺着最舒服。”阿明打了个哈欠,“出去挣钱,累得像狗,最后还不是两手空空?谈恋爱,掏心掏肺,到头来说散就散。费那劲干啥?”
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白汽。周老爷子把热水倒进茶杯,茶叶在水里打着旋,慢慢舒展,像睡醒的嫩芽。“你看这茶,”他把杯子往阿明面前推了推,“没泡的时候,干巴巴的,谁稀罕?可这一泡,有了汤色,有了香气,就算最后喝完了,杯底还留着点回甘,这不就值了?”
阿明瞥了眼茶杯,茶汤黄澄澄的,飘着层淡淡的茉莉香。“值啥?最后还不是要倒了洗杯子。”他扭过头,看见对门的李奶奶正坐在小马扎上包粽子,绿豆、糯米、红枣摆了一板凳,粽叶在她手里转着圈,一会儿就裹成个尖尖的三角。
“李奶奶包那粽子,煮出来还不是要被人吃掉?”阿明嗤笑一声,“费劲裹那一下干啥?”
周老爷子喝了口茶,咂咂嘴:“你这小伙子,说话倒像块捂不热的石头。”他指着李奶奶,“你没瞧见她包粽子时,嘴角一直翘着?昨儿跟我说,孙子最爱吃她包的蜜枣粽,特地留了筐大红枣,晒了半个月太阳。她图啥?图孙子啃粽子时,说句‘奶奶包的最香’。”
正说着,李奶奶举着个包歪了的粽子,冲这边喊:“周老哥,你看我这手,越来越笨了,这粽子都站不稳!”声音里带着笑,像含着颗糖。
周老爷子挥挥手:“歪了才好,自家吃的,不用那么周正!”转头对阿明说,“你看,她知道粽子最后要被吃,可包的时候,每一片叶子都捋得平平整整,每一粒米都淘得干干净净,这过程里的念想,比粽子本身还甜呢。”
阿明没接话,却忍不住盯着李奶奶的手。她的手指关节有点肿,却灵活得很,粽叶在掌心打个转,用棉线一缠,系个活结,动作熟得像在跳舞。有片粽叶不听话,总往边上翘,她就用牙轻轻咬着线头,另一只手慢慢捋,眼里的认真劲儿,像在做什么宝贝玩意儿。
“我年轻时候,也跟你似的想不开。”周老爷子的声音慢悠悠的,像茶壶里冒出来的热气,“那时候在厂里当会计,算错了一笔账,被领导批得狗血淋头,还扣了半年奖金。我当时就想,这辈子就这么着了,混到退休拉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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