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的瓷器街总带着股釉料的腥气。青石板路被历朝历代的脚步磨得发亮,正午的日头照在老胡记的红木招牌上,字最后一笔的捺脚,被去年的台风刮得裂了道缝,老胡用铜钉铆了三下,倒像给这字添了双眼睛。
阿明攥着师傅给的五块银元,手心的汗把布衫都洇湿了。昨儿师傅在坯房摔了个青花碗,瓷片溅在阿明手背上,留下道月牙形的疤:去老胡记挑只品碗回来,要能当样器的。师傅的烟袋锅敲着案头,记住,好碗得有好声,像山涧的泉水撞石头,脆生生的。
老胡记的门帘是蓝印花布的,绣着缠枝莲纹样。阿明掀帘进去时,一串风铃叮当作响——那是用碎瓷片串的,青的、白的、带着冰裂纹的,在穿堂风里晃成片流动的星河。老胡正蹲在柜台后擦只天青釉的碗,拇指摩挲着碗沿的弦纹,动作轻得像在哄睡着的娃娃。
胡老板,阿明把银元往柜台上一放,响声惊得风铃又跳了阵舞,我要只最好的品碗。
老胡抬起头,眼皮耷拉着,倒三角的眼睛藏在皱纹里。他没看银元,先瞅了瞅阿明手里攥着的东西——那是只粗瓷海碗,碗口磕掉块瓷,露出里面灰扑扑的胎土,是阿明自己在坯房练手时烧的,师傅说能盛泔水就不错。
挑碗啊?老胡把天青釉碗往柜台上一搁,碗底与红木桌面相碰,发出声的轻响,像初春屋檐上化的第一滴冰棱,那边架子上随意看,看中哪个,自己敲敲。
阿明走到货架前,架子分三层,顶层摆着细瓷,薄得能透光,碗底的款识小得要眯着眼看;中层是家常用的青花碗,缠枝莲、鱼藻纹,碗沿都滚着圈金边;底层堆着些粗瓷,就是他手里这种,胎厚得像块砖,釉色也发乌。
他想起师傅的话,举起手里的粗瓷碗,往顶层那只描金的碗沿上轻轻一磕。
哐——
声音闷得像口破锣,震得阿明耳朵嗡嗡响。旁边挑碗的老太太吓得一哆嗦,手里的茶盏差点脱手:后生仔,你这是砸碗还是挑碗?
阿明脸一红,赶紧换了只青花碗。这次他学得轻了,粗瓷碗与青花碗相碰,发出的一声,像有人往水里扔了块湿棉絮。他皱起眉,师傅说的脆生生呢?怎么听着倒像自家灶上烧干锅的动静。
换个。他咬咬牙,伸手去够那只天青釉碗。老胡刚擦过的碗沿还带着布纹的温度,阿明屏住气,让粗瓷碗的边缘轻轻贴上那抹温润的天青色。
嗡——
更长更闷的声响从碗底钻出来,像老黄牛在叹气。阿明把天青釉碗往货架上一放,碗底与木架碰撞,竟自己发出声清脆的,他愣了愣,又用手里的粗瓷碗去碰,那声又跟着来了,像块石头堵在嗓子眼。
一上午过去了,货架上的碗被他碰了个遍。细瓷碗、青花碗、描金碗,甚至连底层的粗瓷碗,被他手里的一碰,全成了哑嗓子。老胡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看着阿明把最后一只碗放回架上,眉头拧得像团没解开的棉线。
后生,你这碗是从哪儿捡的?老胡磕掉烟灰,烟杆往鞋底上敲了敲。
阿明把粗瓷碗递过去,碗口的豁口硌得他手心发疼:我自己烧的,师傅说...说拿它当参照,挑只比它好的。
老胡接过碗,拇指在豁口上蹭了蹭,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你拿块石头去碰玉,能听出玉的好声?他转身从柜台最下层摸出只碗,白瓷,碗口边缘有圈淡青的釉,像刚剥壳的莲子。你用这个试试。
阿明接过碗,只觉得轻,像托着片云。碗底的款识是个字,笔锋藏在釉色里,若隐若现。他学着老胡的样子,用这只碗去碰刚才那只天青釉碗。
叮——
声音像山涧的泉水撞在青石上,脆得能弹起来,在店里绕了三圈,才轻轻落在风铃上,引得那串碎瓷片又叮叮当当地和了起来。挑碗的老太太直点头:这才是好声!老胡,就这只,我要了。
阿明眼睛瞪得溜圆,又用手里的白瓷碗去碰那只青花碗。
叮铃——
这次的声音带了点颤,像屋檐下的风铃被风推着晃,缠枝莲的纹样仿佛都跟着动了起来。他再去碰那只描金碗,声音更亮,像初春的阳光洒在冰面上,金粉的光泽似乎都随着声响跳了跳。
怪了...阿明喃喃自语,把自己的粗瓷碗和老胡给的白瓷碗并排放在柜台上。两只碗看着差不多大,可他的碗底厚得像块饼,老胡的碗底薄得能看见对面的人影。
不怪。老胡正用细布擦那只天青釉碗,布纹在釉面上划出淡淡的痕,转眼又消失了,你这碗,胎里掺了砂,釉料也没炼透,敲着能不闷?用它当样,再好的碗也被带坏了声。他把擦好的碗往阿明面前推,挑碗先得有只准头碗,做人做事,不也一个理?
阿明没说话,手指在两只碗的碗沿上轮流敲着。粗瓷碗发出的闷响,白瓷碗则地应和,像两个脾气不同的人在说话。旁边货架上,刚才被他判了的碗,此刻在穿堂风里偶尔相撞,竟都发出细碎的脆响,像谁在低声说着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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