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鲁西高原的晨雾还没褪尽时,海尔的脚趾已经碾过第一块带着露水的红土。他把那本用牛皮纸包着的课本往腋窝里又夹了夹,书脊磨出的毛边蹭着肋骨,像只老实的小兽——这是村里唯一的旧课本,昨天轮到他带回家抄写,此刻纸页间还夹着半片干枯的金合欢花瓣,是妹妹塞给他的书签。
“海尔,跑快点!”村口的老槐树底下,穿卡其布校服的孩子们正爬上父亲的皮卡车。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响惊飞了枝头的麻雀,坐在副驾驶的男孩举着塑料水枪,水线斜斜地射过来,打在海尔脚边的水洼里。他没抬头,只是把书包带又勒紧了些,布带在瘦骨嶙峋的肩上嵌出红痕。
从家到学校的十公里路,海尔走了十二年,跑了五年。七岁那年他还光着脚走得摇摇晃晃,裤脚扫过草窠里的刺,小腿被划得全是血痕;十二岁那年父亲病了,家里的毛驴被牵去抵了药费,他突然发现,跑起来时,风会把疼痛吹跑,太阳也追得没那么紧了。
此刻他的脚掌已经适应了高原的土地。尖石划过脚心时,他会像羚羊一样轻巧地侧过脚踝;遇到结着薄冰的水洼,就踩着边缘的枯草跃过去,溅起的泥点落在洗得发白的短裤上,像缀了串褐色的星星。课本在腋窝里安分地贴着,里面夹着他昨夜抄的算术题,字迹被汗水洇得有些模糊——母亲说“字是人的脸面”,他便总在跑步时把课本往怀里按,好像这样能把那些歪歪扭扭的数字焐得周正些。
“看,是海尔!”路边田埂上,裹着红头巾的妇人直起腰。她手里的木犁还插在地里,犁尖挑着颗饱满的土豆。海尔朝她挥挥手,脚步没停,帆布跑鞋的鞋底早就磨穿了,脚趾从破洞里探出来,在红土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印记。这双鞋是去年村里的传教士送的,原本是给十岁孩子穿的,海尔用麻绳在脚踝处缠了三圈,倒也能将就着跑。
跑过那片长着金合欢树的坡地时,风突然变了向。卷着沙砾的风灌进领口,他下意识地缩起脖子,腋窝里的课本却趁机滑了出来。“啪”的一声,牛皮纸封面摔在石头上,里面的纸页像受惊的蝴蝶一样散开。海尔猛地刹住脚,膝盖因为惯性往前顶了顶,疼得他龇牙咧嘴——上个月在雨中奔跑时摔的旧伤还没好,此刻伤疤像条小蛇在皮肤下游动。
他蹲下去捡书时,指尖触到了一块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石头。课本最末页的算术题被泥水糊了大半,那是他熬夜抄的,数字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举着接力棒。海尔把课本抱在怀里,用袖子蘸着口水一点点擦,直到能看清“5000米”那行字——这是课本上印着的最长距离,他总在跑步时数着,从村头到第一棵金合欢是1000步,从金合欢到学校的红砖墙是4000步,加起来正好是5000步。
“海尔!”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穿格子衬衫的体育老师骑着自行车赶上来,车筐里装着个铁皮饼干盒。“昨天的越野赛,你比第二名快了整整两分钟。”老师从饼干盒里掏出块用锡纸包着的巧克力,“校长说,下个月的地区比赛,让你代表学校去。”
锡纸在阳光下闪着亮,海尔的喉结滚了滚。他上次吃巧克力还是三年前,父亲去亚的斯亚贝巴打工,带回来半块,妹妹舔了舔就塞给他了。“我……我没有跑鞋。”他盯着老师自行车的脚踏板,那里沾着新鲜的牛粪。
老师突然跳下车,把自己的运动鞋脱下来往他脚上塞。鞋太大了,后跟能塞进两个手指头,老师却用草绳在脚踝处紧紧缠了几圈:“我年轻时也光脚跑,你看这脚底的茧子。”他把裤腿卷起来,小腿上的肌肉像块结实的石头,“阿鲁西的红土最养脚,比任何跑鞋都实在。”
那天的夕阳把高原染成蜂蜜色时,海尔第一次穿着“合脚”的鞋跑回家。路过那片金合欢树时,他看见父亲正蹲在树下抽烟,烟锅在石头上磕出火星。“老师来说了,”父亲的声音像被风吹哑的羊皮鼓,“比赛赢了,能去亚的斯亚贝巴上学。”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双新纳的布鞋,针脚歪歪扭扭,是母亲熬了三个夜晚做的。
海尔把脸埋进父亲的粗布褂子,闻到了熟悉的汗味和泥土味。远处,那些有皮卡车接送的孩子正在草地上踢足球,笑声像撒了把碎玻璃,亮得有些刺耳。但他突然觉得,自己脚下的红土路比足球场软和多了——每一步踩下去,都能听见土地的回应,像母亲哼的摇篮曲。
地区比赛那天,裁判盯着海尔的胳膊直皱眉。发令枪响时,别的选手都把手臂甩开成流线型,唯有他的胳膊肘往里收着,腋窝那里像夹着什么宝贝,跑起来时课本蹭肋骨的旧习惯,变成了手臂摆动的独特弧度。观众席上有人笑起来,穿西装的官员举着望远镜嘟囔:“这孩子的姿势真奇怪。”
但当海尔像阵风似的掠过终点线时,所有的声音都停了。计时器显示的数字让裁判瞪大了眼睛,他甚至没看清这个赤着脚(草绳松了,跑鞋跑丢了一只)的男孩是何时超过领先者的。海尔弯着腰喘气时,腋窝里的旧课本掉了出来,封面上的金合欢花瓣被汗水泡得发胀,却依旧保持着舒展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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