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法伦斯塔总像个刚睡醒的孩子,一半还沉在冬末的余寒里,一半已被暖意揉得软乎乎的。
天刚蒙蒙亮时,田埂上的冻土还会发出 “咔嗒咔嗒” 的轻响 —— 那是冰碴在阳光里慢慢碎裂,混着草根顶破黑土的细微 “噗噗” 声,像谁在暗处偷偷摆弄着细小的乐器。
风里裹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田野那边是湿润的泥土味,混着刚冒芽的狗尾草的青涩;而东边的工坊区,却像头醒得太早、正磨着牙的巨兽,风箱 “呼哧 —— 呼哧 ——” 的节奏震得地面发颤,高炉烟囱里窜出的火星子,落在刚抽叶的柳树枝上,烫出一个个细小的焦斑,又被偶尔掠过的春风卷着,飘向远处的森林,最后在半空中熄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硫磺味。
布伦特蹲在工坊最靠里的角落,屁股底下垫着块磨得发亮的旧牛皮 —— 那是他父亲传下来的,边缘已经起了毛,上面沾着三十多年的铁屑和油垢,硬得像块铁板,却比任何软垫子都让他觉得踏实。
他手里攥着块还带着余温的铁锭,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虎口处那道昨天被铁屑划开的裂口,此刻正隐隐作痛,渗出的血珠已经和黑灰混在一起,结成了一小块暗红的痂。
“大人,您再瞧瞧这个。”
他手腕一沉,铁锭重重磕在旁边的铁砧上,“咔嚓” 一声脆响,像冬天里踩碎了薄冰。
断口处的灰晶密密麻麻,像晒干的盐粒,簌簌往下掉,落在牛皮上,发出 “沙沙” 的轻响。
布伦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还掺了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挫败 —— 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喉咙都要跟着动一下,像是在吞咽什么硬邦邦的东西。
易站在他旁边,目光扫过工坊里那堆越堆越高的失败品。
那些铁锭堆在墙角,有的表面坑洼不平,像被冰雹砸过的土墙;有的刚从炉里取出来就裂了缝,缝隙弯弯曲曲的,像冬天冻裂的河面;还有几块更离谱,冷却的时候直接炸成了好几瓣,像摔碎的陶碗。
他弯腰拿起一块铁锭,指尖触到的温度还没完全散去,粗糙的表面磨得指腹发痒,那触感不像金属,倒像块晒干的土坯。
“这焦炭火是真猛。”
布伦特又开口了,他捡起另一块铁锭,轻轻一掰,铁锭 “啪” 地断成两截,
“炉温比以前用木炭时高了足足一倍,以前一天顶多炼十斤熟铁,现在一天能出三十斤,是以前的三倍!可您瞧,”
他把断成两截的铁锭递到易面前,语气里满是无奈,“十块里有八块是这种‘脆骨头’。昨天老霍用它打锄头,刚把锄头柄弯到一半,‘啪’就崩了口,把他气得直骂‘这破铁还不如石头耐用’—— 他那把老锄头,用了五年都没崩过口,还是您刚来的时候,我们用木炭炼的熟铁打的。”
易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铁锭翻了个面。
他知道问题不在 “不如熟铁”—— 木炭炼出的熟铁软韧有余,却缺了硬度,砍个硬木头都要钝口;而焦炭带来的高温,让铁水里的碳含量飙得太高,反而成了 “硬过头的脆家伙”。
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力气大得惊人,却连缰绳都抓不住,稍一用力,就会把缰绳扯断。他想起上次去田野里看农夫们耕地,老格林握着新打的铁犁,刚把犁尖插进土里,“咔” 的一声,犁尖就崩了个小口,老格林蹲在地上,看着断口,半天没说话,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领主大人,这铁要是再脆下去,今年的春耕怕是要误了。”
那声叹息像块小石头,一直压在易的心里。
法伦斯塔的农夫不多,去年冬天又冻死了不少牲口,要是春耕赶不上,今年的粮食就够悬了;更别说领地的防卫 —— 上次遇到盗匪时,卫兵们手里的武器大多是生锈的铁剑,砍两下就卷刃,要是再遇到更厉害的敌人,根本没法抵抗。
“布伦特,” 易终于开口,声音很稳,“明天开始,我们改改流程。”
他指着高炉的出铁口,那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铁水痕迹,“铁水流出来的时候,你拿根长铁棒,使劲搅拌,不停地搅,我让你停再停。”
布伦特愣了一下,手里的断铁锭差点掉在地上。
他眨了眨眼,看着易,像是没听清:“搅拌?大人,这铁水可是滚烫的,搅拌它干啥?
以前用木炭炼熟铁,都是让它慢慢凉,从没搅过啊。”
他干了三十年铁匠,从跟着父亲学手艺开始,就知道 “铁是要养的”—— 火不能太急,凉不能太快,哪有铁水流出来就使劲搅的道理?
“你就当是给铁水‘揉筋’。”
易想了个贴近铁匠生活的比喻,“就像你揉面团,太干了要加水,太湿了要加面,这铁水现在就是太‘硬’,得搅一搅,把里面的‘火气’泄掉点。”
布伦特还是有点糊涂,但他看着易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犹豫,只有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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