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玉林峰,又走了半日崎岖山路,张天落彻底放弃了从孙十三口中得到可靠消息的念头。这人说话云山雾罩,十句里有九句半都像是在山沟里滚过几滚,沾泥带水,没个准头。他时而指着某棵歪脖子老树说“瞧见没,我小时候在这磕掉过门牙”,时而踢着路边的碎石嘟囔“这石头比我爹的年纪还大”,听得张天落额角青筋直跳。
孙十三倒丝毫不觉,反而颇为自得地念叨:“进村出村本就是熬人的活儿,我还没带你们走另一条道呢——那边得过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再爬几百米峭壁,最后钻一个山洞才到!那山洞里啊,伸手不见五指,还得提防着蝙蝠扑脸……”
张天落懒得搭理,只闷头跟着走。山路蜿蜒如蛇,两旁古木参天,枝叶交错间漏下零星天光,在林间小径上投下斑驳碎影。脚下的碎石不时滚动,发出窸窣声响,更衬得这深山老林寂静得可怕。直到孙十三突然停下脚步,扬声说:“咱们到了。”
到了?
张天落抬头四望。群山莽莽,林海苍苍,松涛阵阵如海浪拍岸,别说村落房屋,连个稍微像样的土坯棚子都没有。他忍不住皱眉:“你别是说……你们全村都住山洞?但这也不像有山洞的样子啊。”
孙十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伸手指向前方:“别瞅别瞅,就是那块大石头——那可是我家门口!”
只见不远处巍然屹立着一块巨岩,高约三丈,宽达五丈,浑厚如山之根、地之骨,石面上爬满青苔,缝隙间挣扎出几根倔强的野草,在风中微微颤动。
张天落刚想调侃一句“你家门口真特别”,话音未落,破空声骤起——
一支铁箭撕裂空气,直扑面门!
他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体却已本能地做出反应。腰腹发力,一个后空翻疾退而出,衣袂翻飞间,箭尖擦着衣襟射入身后泥土,箭尾兀自轻颤,发出嗡嗡余响。
“刺客!”张天落脊背发凉,脱口喊道,“有人要刺杀本王!清宁,护驾!”
清宁闪身而至,却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起来,别装模作样。”她目光如电,早已扫视四周,手中长剑半出鞘,寒光凛冽。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剑身上折射出冰冷的光斑。
这回还真不是他装。自打记忆复苏,他就偶尔会走神,刚刚看见那巨石巍峨,没来由想起某些朦胧记忆碎片——仿佛是某位王爷出游遇险的场景,侍卫们血染黄沙,这才口不择言。
三人迅速背靠背结成三角阵势,警惕扫视四周。风声过耳,林叶窸窣,一片寂静里暗藏杀机。孙十三额头沁出细密汗珠,呼吸都放轻了,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试图从浓密的树影间找出偷袭者的踪迹。
就在这时,一个灰衣人从巨岩后缓步转出。那人身形颀长,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他步伐从容,仿佛不是置身于剑拔弩张的对峙中,而是在自家庭院信步闲游。他的出现如此突然,却又如此自然,仿佛原本就是这山林的一部分。
张天落瞳孔骤缩——这人,他认得。不是认得面容,而是那种气息,那种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的气场,在他破碎的记忆中隐隐约约存在着。就像梦境中见过的影子,醒来后难以捕捉,再见时却立刻认了出来。
“迷途者,”灰衣人的声音平稳传来,不远不近,却字字清晰,仿佛就在耳边低语,“你找回了你自己。”
清宁眼神一厉,全身肌肉倏然绷紧。她分明感受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杀气,如寒雾弥漫,让她头皮发麻。旁边的孙十三更是汗出如浆,双手控制不住地微颤,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柴刀。
一片紧绷的寂静中,唯闻风声过野,吹动衣袂猎猎作响。
灰衣人再度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不必如此紧张。我只是来看看你有了多少长进——”他微微一顿,“很失望。”
张天落嘴上从不饶人,当即反唇相讥:“我有没有长进,与你何干?轮得到你失望?你是我爹的孙子啊?岂有此理!”话语虽冲,手心却已渗出冷汗。这人给他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山,一片海。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兴奋交织在一起。
“呵呵,”灰衣人轻笑一声,兜帽下的目光似有微光掠过,“牙尖嘴利,看来也就这点出息了。”
“少跟我打哑谜,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灰衣人忽然沉默下来,仿佛在思考一个极其深奥的问题。他缓缓抬起右手,手指修长而有力,轻轻拂过身旁的巨石表面,动作轻柔得如同在抚摸情人的脸庞。
他是谁,其实并不重要。他可以是市井中奔跑的少年,也可以是街边乞讨的乞丐;可以是长城脚下默默无名的苦役,也可以是契丹朝廷里隐姓埋名的王爷。名号不过是皮相,身份无非是尘衣,随风而来,随风而去。这么多年来,他换过无数个名字,扮演过无数个角色,每一个都真实得像他自己,每一个又都虚假得像一场梦。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