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比刚才更急,雨点砸在窗棂上,“咚咚”响,像有人在用手指敲窗,又像日军飞机当年投下的炸弹,沉闷而急促。老者望着窗外的老槐树,树干粗壮,枝繁叶茂,树身上有个歪歪扭扭的刻痕,是他小时候用柴刀划的“囍”字,如今刻痕已长得与树身连在一起,只余下淡淡的印,像道愈合的疤。
“民国二十六年,日本人的飞机来的那天,天阴得像块黑布,压得人喘不过气。”老者的声音沉了下去,像坠了铅,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痛,“沈先生正趴在裱糊铺的桌上,往第一百只风筝上写字,我爹路过时,看见他手一抖,朱砂笔掉在纸上,晕开一大片红,像滴在纸上的血。”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竹椅扶手,指节泛白,像是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下午:“我爹进去问他怎么了,他趴在桌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说‘三月三的潮汛要来了,我得赶在潮头前把风筝送出去,阿鸾还在花墙下等着,等不到风筝,她会怕的’。”
沈砚之的心猛地揪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疼得发慌。他想起航海日志里,祖父在民国二十六年三月初二那天的记录,只有潦草的一行字,墨迹混着点暗红,像是泪,又像是血:“油布包好风筝,红绳系三道,潮至则发。阿鸾,等我。”字迹歪歪扭扭,墨点溅出老远,像滴未落的泪,凝固在纸页上。
“我爹说,沈先生那天把风筝交给他时,手抖得像筛糠,连油布的绳子都系不好,还是我爹帮着系的。”老者的声音带着哽咽,“他说‘这是第一百只,也是最后一只,麻烦你一定送到,一定要让阿鸾收到’。我爹拍着胸脯说‘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一定把风筝送到临安北,送到苏姑娘手里’。”
老者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布包是深灰色的,布料粗糙,是当年邮差的制服布料,里面裹着个沉甸甸的物件。他一层层打开布包,露出枚铜制的邮戳,巴掌大小,上面刻着“余杭”二字,字体是隶书,边缘已磨得发亮,看不出原来的铜色,只余下淡淡的绿锈。
“这是我爹的老伙计,跟着他跑了一辈子邮路,盖过的信、寄过的包裹,能堆成座小山。”老者把邮戳递给沈砚之,指尖抚过“余杭”二字,“他说要把这枚戳盖在最后一只风筝上,说‘盖了戳,就像给念想上了锁,跑不了,丢不了,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也能顺着戳的印,找到阿鸾’。”
苏晚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老茶馆看到的留言簿,那张写着“民国二十三年,北望临安,纸鸢未归”的纸条上,祖父的字迹旁边,有个模糊的邮戳印,字迹虽然淡,却能看清是“余杭”二字——原来那些年,祖父寄往临安北的每一只纸鸢,都盖着这枚邮戳,都带着这枚邮戳的温度,飞过烽火,飞过江河,飞向奶奶等在花墙下的身影。
“难怪奶奶说,每只风筝的绢面上,都能找到个淡淡的红印,像颗小印章。”苏晚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滴在邮戳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说那是爷爷的‘记号’,说有这印,就知道是爷爷寄的,就知道他还在,还在想着她。”
三
风灯的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光亮忽然亮了些,照得老者鬓角的白霜像落了层雪,闪着细碎的光。他的目光落在纸鸢上,眼神温柔得像在看自己的孩子,“沈先生遇难后,我爹把那只没寄出去的风筝藏在床板下,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还垫了防潮的石灰。”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惋惜:“藏了三十年啊,床板都被虫蛀空了,石灰也潮了,却舍不得动那风筝一下,说‘这是沈先生的命,是苏姑娘的念想,动不得,碰不得’。我小时候好奇,总想偷偷拿出来看看,每次都被我爹揍,说‘等你长大了,等找着沈家后人,你才能看,才能把风筝交出去’。”
老者的目光转向沈砚之手中的绢帕,半朵荷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叶脉清晰,针脚细密。“我爹总说,沈先生托他办过一件最重要的事,说‘若我回不来,就把这风筝交给持有半帕的人,帕子上绣着半朵荷,两块拼在一起,是朵整莲’。”
他的声音轻了些,带着点怀念:“他说沈先生曾在邮差铺里,掏出两块一模一样的绢帕,轻轻拼在一起,半荷成了整莲,莲心用朱砂点着,红得像胭脂。沈先生说‘这是我和阿鸾的根,就像这莲,根连着根,叶靠着叶,断不了,散不了’。”
沈砚之把自己手中的半帕递到苏晚手里,苏晚解下发间的荷簪——簪头的半朵荷,其实是用半块绢帕包着的,她轻轻拆开簪头的丝线,取出那半块帕子,与沈砚之的半帕凑在一起。在暖黄的灯光下,两瓣荷瓣严丝合缝,成了一朵完整的莲花,莲心的朱砂在光里微微发亮,像颗跳动的心。
老者看着那朵完整的莲,忽然老泪纵横,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爹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他梦见沈先生了。梦见沈先生在钱塘江边放风筝,手里牵着线,阿鸾姑娘站在他身边,笑着接风筝。沈先生说‘阿鸾接着风筝了,说她不怪我,说她等我等得值’。”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