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灯的光晕在裱糊铺的土墙上晕开,暖黄的光把老者的影子拉得老长,贴在斑驳的墙面上,像幅被岁月浸得褪色的旧画,边角卷着,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厚重。他坐在炉边的竹椅上,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只“团圆”纸鸢的竹骨——竹骨被摩挲得发亮,带着点温润的包浆,指腹的老茧刮过竹节凸起的地方,发出“沙沙”的轻响,像秋风扫过干枯的荷叶,又像祖父当年用砂纸打磨竹骨的声音。
“我爹是余杭巷最后一个邮差,从宣统三年干到民国三十八年,整整四十五年。”老者的声音慢得像熬煮的老茶,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沉,“那时候送信全靠走,腿上的筋被磨得像短了半截,阴雨天就疼得钻心,却总跟我说‘送信的腿,得比风筝线还结实,不然念想就断在半道上了’。”
苏晚手里端着刚沏好的热茶,茶碗是粗瓷的,边缘有个小豁口,是裱糊铺的老物件。她把茶碗递到老者面前,水汽袅袅升起,漫过他满是皱纹的脸,那些沟壑纵横的纹路里,仿佛藏着大半个世纪的风雨,藏着无数个在雨中奔波的清晨与黄昏。
她忽然想起奶奶生前说的话,奶奶坐在临安北的花墙下,手里攥着半块烧焦的诗帕,眼神飘向钱塘的方向:“当年总在花墙下收到匿名的纸鸢,每只风筝的线轴上都缠着根红绳,打个同心结,你爷爷说那是他认得的记号,怕我拿错了别人的风筝。”苏晚的目光落在老者带来的纸鸢尾巴上——那根褪色的红绳正随着穿堂风轻轻晃,结扣的打法,与奶奶说的一模一样,绳头还留着点磨损的毛边,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沈先生第一次找我爹寄风筝,是民国十年的清明,那天的雨跟今天似的,黏糊糊的,下得人心里发潮。”老者呷了口热茶,茶梗在杯底打着转,沉不下去,“他抱着只沙燕风筝站在邮差铺门口,青布长衫的下摆全湿了,贴在腿上,却把风筝护在怀里,用油纸包了三层,严严实实的,连个角都没露出来。”
老者放下茶碗,指尖在竹椅扶手上轻轻敲着,像是在回忆当年的细节:“他跟我爹说‘这风筝得走水路,让它沾点钱塘的潮气,阿鸾才认得’。我爹说水路远,得绕七天七夜,风筝怕被水泡坏,劝他换个结实的盒子装,他却摇头,说‘纸鸢要透气,沾了潮气才有江的味,阿鸾一闻就知道是我寄的’。”
一
老者的手指在纸鸢的翅膀上轻轻划着,像是在描摹当年的“北”字。“我爹总念叨,沈先生是个‘痴人’,天底下少见的痴人。”他的嘴角牵起点笑意,眼里却藏着点酸,“那时候余杭巷到临安北的陆路早被战火断了,走水路得绕经三四个码头,还要过日军的关卡,寄东西十有八九会丢。可沈先生偏要寄风筝,说‘纸鸢轻,能飞过烽火,字重,能压得住风浪’。”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爹劝他‘不如写信,字比风筝结实,就算丢了,也能再写一封’,他却红了眼,说‘阿鸾不认字,只认我画的沙燕,只认我写的‘北’字,换了别人的字,她不认’。”
沈砚之从背包里翻出祖父的航海日志,牛皮纸的封面已经磨得发亮,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找到民国十年清明那页——上面画着只小小的沙燕风筝,翅膀上用红笔标着个“北”字,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小字,字迹娟秀,是祖母的笔迹:“阿鸾爱啃临安北的桃干,见‘北’字便知是我,见沙燕便知我平安。”
纸页被水洇过,墨迹晕成一片浅蓝,像那年钱塘涨潮时的水色,带着点咸湿的凉。沈砚之指着那行字,对老者说:“我爷爷确实说过,奶奶不认字,他就用风筝说话,沙燕是平安,‘北’字是方向,每只风筝都是一句‘我在,我很好,我在等你’。”
老者的眼睛忽然亮了,像蒙尘的灯被点亮,他凑过去看着日志上的画,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我爹说,沈先生每次来寄风筝,都要在风筝肚子里塞点东西——春天塞片刚摘的钱塘荷叶,夏天塞颗余杭巷的槐豆,秋天塞片晒干的栀子花瓣,冬天塞块炒得香的桃干,说‘让阿鸾闻闻味,摸摸物件,就当我去看她了,就当我陪她过了四季’。”
他说着,伸出手指,指着纸鸢翅膀内侧靠近竹骨的地方:“你看这里,有个极小的夹层,是我爹帮着缝的,用的是最细的棉线,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第一百只风筝里,塞的是半块胭脂,沈先生说,是阿鸾姑娘常用的那种‘女儿红’。”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她找来一根细针,轻轻挑开夹层的棉线——线很细,一挑就开,指尖伸进去时,触到块冰凉的物件,小小的,椭圆形的,带着点脂粉的细腻。她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掏出来,是半块胭脂,红得像凝固的血,又像钱塘江涨潮时的晚霞,边缘用小刀刻着个极小的“鸾”字,笔画浅得几乎看不见,却刻得极认真。
“这是奶奶当年用的那种‘女儿红’胭脂!”苏晚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眼泪在里面打转,“奶奶说,这种胭脂是泉亭驿的老字号,用栀子花粉和胭脂虫熬的,能留一辈子香,她当年就是用这种胭脂,涂在颊上,等爷爷从钱塘回来。”她把胭脂凑到鼻尖闻了闻,淡淡的栀子香混着脂粉的甜,与胭脂盒里的残香一模一样,像百年前的风,又吹回了裱糊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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