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夜色,深沉如墨,将白日里凯旋的喧嚣与宫闱的森严一并吞没。晋王府内,除了必要的巡夜灯火与远处更夫单调的梆子声,万籁俱寂。
听雪轩书房的灯,在子时过后终于熄灭了。
李贞处理完最后几份紧急的边报和积压的请安折子,搁下早已冰凉的朱笔,揉了揉因长时间凝神而酸胀的眉心。
书房内炭火很足,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却驱不散心头那层无形的、沉甸甸的疲惫。凯旋的荣光,朝野的称颂,权力的回归,似乎都未能带来预期的如释重负。
白日里与武媚娘在书房那番平静之下暗流涌动的对话,如同细小的冰凌,扎在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并不尖锐,却带来持续不断的、细微的凉意。
他起身,踱到窗前。窗外庭院中,几株老梅在月色下舒展着嶙峋的枝干,隐约已有花苞暗结,幽香似有若无。
月光清冷,洒在未化的残雪上,一片朦胧的银白。他忽然想起,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独自一人,静静地看着夜色了。
在辽东,夜晚是刺骨的寒风,是警惕的哨岗,是地图与军报;回到洛阳,夜晚是堆积如山的文书,是重新熟悉却已悄然变化的朝局,是……与妻子之间那层微妙而脆弱的隔阂。
鬼使神差地,他推门走了出去。没有唤随从,只披了件厚重的玄色貂裘,踏着月色与雪光,穿过寂静的回廊庭院,朝着立政殿的方向走去。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也怕惊扰了些什么别的东西。
立政殿的寝宫,还亮着灯。窗纸上透出昏黄温暖的光,在寒夜里显得格外诱人。
守夜的宫女见到他,吃了一惊,连忙要跪拜通传,被他摆手止住了。他示意她们退下,自己轻轻推开了虚掩的殿门。
内室温暖如春,弥漫着淡淡的、武媚娘惯用的安神香气息。炭盆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武媚娘并未就寝,她只穿着一身素白的软绫寝衣,外罩一件同色的绒边褙子,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在身后,未施任何钗环。
她背对着殿门,正坐在临窗的软榻边,手中拿着一卷书,却似乎并未在看,只是望着窗外同一轮清冷的月亮出神。侧影在灯光下勾勒出纤细而挺直的线条,却莫名透着一股沉静的孤寂。
听到门响,她倏然回头。看到是他,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惊愕,随即迅速被惯常的沉静掩盖。她放下书卷,站起身,微微欠身:“王爷?这么晚了,还未歇息?”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以及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细微的期待?
李贞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反手关上了殿门,将冬夜的寒意隔绝在外。他走到炭盆边,伸手烤了烤有些冰凉的手,目光却始终落在她身上。
数月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些,下巴尖了,眼下的倦色即使用心遮掩,在这样近的距离、这样柔和的光线下,依旧无所遁形。
白日里那身华贵逼人的朝服凤冠赋予她的威仪与距离感,此刻在素衣散发之下,消散了大半,显露出几分属于女子的柔弱与……真实的疲惫。
“嗯,刚看完几份急报。”李贞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奔波后的倦意,却比白日里在书房时柔和了许多,“看你这里还亮着灯,就过来看看。怎么还没睡?”
武媚娘垂下眼帘,走到桌边,为他倒了杯一直温着的参茶:“心里有些事,睡不着。王爷喝口茶暖暖。”
李贞接过茶盏,触手温润。他走到软榻另一边坐下,呷了一口茶,温热微苦的液体滑入喉中,带来些许暖意。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紫檀木炕桌,桌上那卷书是《贞观政要》。
短暂的沉默再次弥漫。但与书房中那种充满审视与较量的沉默不同,此刻的沉默,在温暖的室内、昏黄的灯光下,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与……生疏。
仿佛阔别已久的亲人,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又怕一开口,便打破了这脆弱的平静。
最终还是李贞先打破了沉默。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武媚娘搁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上。那双手,白皙纤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但指腹和虎口处,似乎有不易察觉的薄茧,那是长期执笔批阅文书留下的痕迹。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那只手。
武媚娘浑身微微一颤,似乎想要缩回,但指尖传来的、属于李贞掌心的温热与粗糙触感,让她动作顿住了。她抬起眼,看向他。
李贞的手掌很大,手指骨节分明,掌心有常年握刀骑马留下的厚茧,温暖而有力,此刻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力道,仿佛握着稀世珍宝。
他轻轻摩挲着武媚娘的手背,动作缓慢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
“媚娘,”他开口,声音比方才更加低沉,带着一种穿越了战火与别离的沙哑,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这些日子,我不在,你一个人……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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