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上那块充当纱布的破布,早已被不断渗出的血水和汗水彻底浸透、染成深褐近黑的颜色,黏腻地紧贴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皮肉、深入骨髓的剧痛。
当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灰白、如同死人面色的鱼肚白时,那座如同小山般横亘的预制板堆终于被移平,整齐而冰冷地码放在指定区域。
尚云起几乎是瘫软地靠在一堆冰冷、带着露水的钢筋废料旁,浑身湿透,剧烈地颤抖着,分不清是汗水、血水还是冰冷的露水。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灼痛和喉咙深处浓重的血腥味。肩膀的伤口在汗水和冷风的反复刺激下,一跳一跳地剧痛着,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同时穿刺。
王大海背着手,迈着方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任务完成的轻松和掌控者的自得。
肥膘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个油腻腻、卷了边的小本子和一叠厚厚的、皱巴巴、沾满各种污渍的毛票,以及一把冰冷的硬币。
工人们拖着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无声地、缓慢地围拢过去,眼中混杂着对微薄报酬的渴望、被榨干的麻木,以及深不见底的疲惫。
“都听着!”王大海清了清嗓子,声音在清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昨晚卸预制板,按老规矩,一块板五毛钱!搬得多的,那是本事!搬得少的,活该饿死!”
他接过肥膘递过来的小本子,翻到某一页,用粗短的手指指着上面歪歪扭扭记录的数字,开始大声念名字和后面的数字。
“张强,32块!”
“李老四,28块!”
“赵铁柱,35块!行啊柱子,没白长这一身横肉!”
……
“尚云起!”王大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他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种冰冷的漠然,“……26块!”
尚云起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万丈冰窟,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每一次咬牙坚持,每一次在剧痛和眩晕中挣扎着搬动的预制板,绝不止二十六块!至少有三十块!
那些冰冷的巨物,每一块都对应着肩膀上一次新的撕裂,一次新的透支!他下意识地张开干裂出血的嘴唇,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砂砾,想说什么——是争辩?是质问这明目张胆的克扣?
但话冲到嘴边,却硬生生卡住了。
他看到了王大海那不容置疑、带着赤裸裸警告的眼神,看到了肥膘在一旁捻着厚厚的钞票、嘴角挂着那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嘲弄的冷笑,更看到了周围工友们脸上那早已被生活磨平的、近乎麻木的习以为常,甚至有人在他目光扫过时,微微别开了头,仿佛不忍卒睹。
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愤怒瞬间攫住了他。在这里,力气、汗水,甚至血肉的代价,似乎从来就不配换来公平。规则,是强者随心所欲书写的。
王大海开始发钱。动作带着施舍般的随意。
大多数是皱巴巴、沾满黑色油污和汗渍的毛票,偶尔夹杂着几枚冰冷的硬币,发出叮当的脆响。
空气里只剩下钞票摩擦的沙沙声和硬币碰撞的冰冷音符。
轮到尚云起时,王大海从那一叠脏污的毛票里,慢悠悠地捻出几张,又从那把硬币里挑出几个最小的,一共十三块,像丢垃圾一样,“啪”地拍在他满是污垢、伤痕累累、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心里。
硬币的边缘冰冷坚硬,带着油腻的触感,深深硌进皮肉。
“喏,你的!拿稳了,数清楚了!”王大海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仿佛在打发一个乞丐,
“肩膀没好利索,就少逞能!下次再这么磨磨蹭蹭的,”
他眯起眼睛,凶光一闪,“可没这么多了!一分都别想!”
十三块。离二十六块应得的工钱,差了一半还多。
尚云起紧紧攥住了手心里那几张肮脏的纸片和冰冷的金属,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硬币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的嫩肉,带来尖锐的刺痛。
他低着头,额前被汗水和血水黏住的碎发垂下来,遮挡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只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根根暴起的手,暴露着内心翻腾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和岩浆般灼热的不甘。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任何人,拖着如同灌满了沉重铅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一步,一步,一步一顿地,走向那个散发着恶臭、如同地狱最底层角落的铁皮棚。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屈辱之上。
工棚里,鼾声、磨牙声、痛苦的呻吟和梦呓交织成一片死亡的安魂曲。
他重重地跌坐在自己冰冷的地铺上,铁皮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褥子直透上来,冰得他一个激灵。
他没有立刻躺下,仿佛手心里那点微薄的、带着强烈侮辱性的钱币正在灼烧他的灵魂。
借着从铁皮棚顶缝隙顽强透进来的、灰白黯淡的晨光,他摊开了紧握的、微微颤抖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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