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们像一群被驱赶的、疲惫不堪的牲口,麻木地放下手里空空如也的碗筷,拖着仿佛灌满了沉重铅块的双腿,一步一顿地挪向外面更深沉的黑暗。夜晚的码头,海风如同冰刀,带着刺骨的湿冷,轻易穿透单薄的衣衫,带走身体最后一点可怜的暖意。
巨大的探照灯如同巨兽的独眼,将卸货区照得一片惨白,光线冰冷、锐利、毫无温度,把工人们佝偻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射在粗糙冰冷的地面上,如同地狱里挣扎的鬼影。
那批钢筋混凝土预制板,如同冰冷的墓碑,堆砌成一座座小山丘,在惨白灯光的照射下,投下巨大而压抑的阴影。
每一块都棱角分明,坚硬如铁,散发着水泥和钢筋特有的、带着铁锈和死亡气息的寒意。吊车巨大的钢铁臂膀在头顶轰鸣着移动,发出震耳欲聋的、撕裂空气的噪音,将一块块数吨重的庞然大物吊起,再缓缓放到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他们的任务,就是用最原始的工具——沉重的钢撬棍和血肉之躯的肩膀,将这些冰冷的巨物调整到位、严丝合缝地码放整齐。这是纯粹的、榨干生命最后一丝力气的苦役,更是行走在死神镰刀边缘的危险游戏。
巨大的预制板在撬动中稍有不稳滑落,或者脚下打滑,或者撬棍脱手,瞬间就能将人砸成一滩肉泥,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废气、冰冷的钢铁腥气、汗水的酸馊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王大海叼着一支新点的烟,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他叉着腰站在稍高一点的货堆上督工,像个俯瞰角斗场的暴君。
他踱到尚云起所在的这一组,目光特意在他包扎的肩膀上停留了几秒,嘴角扯起一丝毫不掩饰的、残忍的戏谑:“小子,肩膀行不行啊?不行趁早给老子滚蛋,别在这儿碍手碍脚,当心被板子拍成肉酱!”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声音盖过了吊车的噪音,让周围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晚上工钱可是按件算的,搬一块五毛!搬不动,可没你的份儿!一分钱都别想拿!喝西北风去吧!”
“能行。”尚云起的声音嘶哑得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但吐字却异常清晰、短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硬度。
他没有看王大海,径直走到一块刚从吊钩上卸下、还散发着寒气的预制板旁。冰冷的钢筋棱角透过单薄的、沾满污渍的衬衫传来刺骨的寒意。
他学着旁边工人的样子,弯腰,将一根手臂粗、沉甸甸的冰冷钢撬棍,用力插进预制板底部那道狭窄、布满灰尘的缝隙里。然后,腰腿发力,用全身的重量狠狠压了下去!
“呃啊——!”左肩的伤口受到猛烈的挤压和牵扯,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眼前猛地一黑,无数金星炸裂,身体剧烈地一晃,撬棍差点脱手飞出!
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从额头、后背涌出,与伤口渗出的新鲜血水混合。
旁边的李老四闷哼一声,瘦削但布满老茧的肩膀及时顶住了撬棍的另一端,帮他稳住了那致命的一晃。
“使巧劲!腰马合一!别光靠膀子硬顶!找死啊!”
老工人急促地、几乎是吼着提醒,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焦急和一种过来人的痛心,“腰往下沉!腿蹬住地!借地力!肩膀是肉,不是铁!”
尚云起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浓的铁锈味,额角暴凸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在皮肤下狂跳。
他深吸一口带着铁锈和柴油味的冰冷空气,将全身残存的力量疯狂灌注到腰腿,双脚如同钉子般死死蹬住地面粗糙、冰冷的碎石,再次用尽洪荒之力狠狠压下撬棍!
这一次,巨大的预制板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嘎吱——”摩擦声,沉重地抬起了一丝致命的缝隙。
另外几个早已准备好的工人迅速将滚圆的硬木杠塞进那狭窄的生命线里。
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又在冰冷的夜风里迅速变得冰凉刺骨。
每一次撬动、每一次发力,左肩都如同被一把钝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研磨,痛楚深入骨髓。汗水混合着灰尘流进眼睛里,刺痛灼烧,视线一片模糊的红色。
疲惫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个码头,双脚像陷进了凝固的水泥沼泽,每一次挪动都耗尽全身力气。
但他强迫自己跟上那催命的节奏,强迫自己下撬棍的位置比旁人更精准一点,动作衔接更快一点。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每一块被撬动、被搬运、被码放整齐的冰冷巨物,都意味着向裤兜里那张如同诅咒般的“叁仟柒佰元整”的账单,靠近了一小步。
每一步,都踩在血和痛铺成的荆棘路上。
整个漫长而残酷的夜晚,在探照灯惨白无情的光柱切割下,在吊车震耳欲聋、永不停歇的钢铁嘶吼和海浪永无休止的拍岸声中,尚云起如同一台被强行超负荷运转、濒临彻底散架的残破机器,沉默地、机械地重复着撬动、搬运、码放的动作。汗水一次次浸透衣衫,又一次次在夜风里变得冰冷如铁,紧贴在皮肤上,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