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宫的冬日,连日光都显得吝啬。檐角的冰棱尚未消融,映着灰白的天色,寒浸浸的。晋陵公主刘伯姒独坐窗前,指尖抚过案几上那方和田玉镇纸,触手温润,却暖不透心底的寒意。在刘伯姒内心深处,还深藏着一封密信,那是已焚为灰烬但却依然历历在目的高允密信:“凤栖梧桐,非其本根。卵破雏出,巢倾卵覆。前朝旧例,宫闱至暗!慎之!慎之!速焚!永勿再提!”
高允那封密信,虽已焚毁,字句却如烙铁般烫在心头。寥寥数语,勾勒出一幅令人齿冷的宫闱至暗图景。她不是没有猜想过,但当这猜想被一位远离中枢、素以刚直着称的老臣以如此隐晦又决绝的方式证实,那股冰冷的绝望,仍旧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证据……她需要证据。光凭一句隐语,扳不倒一位高踞龙椅的帝王,哪怕他早已病骨支离,行将就木。刘彧依然是皇帝,阮佃夫、王道隆依然把持着宫禁朝堂,爪牙密布。她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蛾,每一次振翅,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枯寂的梧桐上,枝桠嶙峋,指向阴沉的天空。凤栖梧桐……她这只“凤”,栖息的又是怎样一棵浸满污血的“梧桐”?
阮佃夫。这个名字在她齿间无声碾过。这条刘彧最忠实的恶犬,定然是那“借腹生子,去母留子”肮脏勾当最得力的执行者。他的府邸,那座据说引水为渠、园池胜过王府的华宅,必是藏匿着无数罪证的魔窟。
然而阮府戒备森严,飞鸟难入。硬闯,无异自戕。
她沉吟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棂上划动。硬的不行,便来软的。阮佃夫权势熏天,然其人性贪戾,门下党羽岂是铁板一块?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总能找到缝隙。
她唤来最信任的侍女阿沅,声音低得只有两人可闻:“传话出去,暂停宫内旧事探查。集中人手,细查阮佃夫、王道隆,及其门下掌管宫禁兵马的几个将领。不拘大小,凡贪墨、阴私、仇隙,皆报于我知。”
阿沅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宫内那条线,她亦未全然放弃。寿安所那位钱嬷嬷,口风虽紧,却非无隙可乘。刘伯姒不再派人直接试探,转而吩咐风雨楼,以“同乡”之名,暗中关照钱嬷嬷宫外的侄儿一家。不着痕迹地化解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债务纠纷,又为其谋了个虽不起眼却安稳的差事。这份人情,不索回报,只如春雨,悄然渗入干涸的土地,静待或许无望的萌芽。
几日后,一个消息如冷箭般射入宫中。那位曾在寿安所透露过只言片语的老宦官,昨夜“失足”,跌入冰冷的井中,捞起时已浑身僵直。
宫闱司给出的说法是年老昏聩,意外身亡。轻描淡写,欲盖弥彰。
刘伯姒闻讯时,正在临摹《黄庭经》。手腕稳如磐石,唯有笔尖在“神室”二字上,微不可察地一顿,一滴浓墨,污了素纸。
灭口。
阮佃夫的反应,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狠绝。这证实了她的方向没错,触到了他们的痛处,却也意味着,她周围的空气,骤然稀薄,危机四伏。
她面无表情地换过一张宣纸,重新濡墨,落笔。心中却已冰封万里。高允密信或可瞒过,但风雨楼近期的动作,怕是已惊动了这条老狐狸。老宦官的死,是警告,亦是清扫。
又过两日,紫宸殿请安。殿内药气混合着某种甜腻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刘彧歪在榻上,眼神涣散,对她例行公事的问安,只是喉间发出模糊的咕噜声,目光很快又被案几上一碟精致的点心吸引。
阮佃夫侍立一旁,细长的眼睛眯成两道缝,脸上堆着惯有的谄笑,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殿内诸人听清:“陛下洪福,宫中近日却有些不安分的奴才,专爱嚼些陈年舌根,议论些不该议论的事。老臣已着手整顿,定不教这些污言秽语,扰了陛下清静。”
刘彧含糊地“嗯”了一声,并未在意。
刘伯姒心中冷笑,知这话是冲着她来的。她抬起头,脸上适时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眉眼间带着一丝不谙世事的天真:“阮大人辛苦了。只是……这宫规森严之地,竟还有如此不知尊卑的奴才?却不知……议论些什么?”
阮佃夫笑容不变,目光却似淬了毒的针,在她脸上细细刮过:“不过是一些子虚乌有的荒唐谣传罢了,污秽不堪,恐污了公主殿下清听。殿下金枝玉叶,只需在宫中安享富贵便是,这些琐碎杂事,自有老臣等为陛下和殿下分忧。”
话语绵里藏针,既是警告,亦是划界——深宫之水,浑得很,不是你该趟的。
刘伯姒从善如流,微微颔首,唇角牵起一抹温顺的弧度:“原来如此。那便有劳阮大人了。”她将自己完美地包裹在一层无知公主的外壳下,仿佛方才那一问,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退出紫宸殿,穿过长长的宫道,寒风拂面,她才允许那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后背却已沁出一层冷汗。阮佃夫的警觉,反让她心中的决绝,如寒冰下的暗流,涌动得更加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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