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公下了山,没敢走大路,专拣那荒草掩着的小径。身上的破袄被荆棘刮得更破,露着絮,山风一打,透心的凉。他手里那根磨尖的树枝攥出了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活了大半辈子,从没像今儿个这般警醒过。
靠近山脚,能望见落马集外围那些低矮的土坯房了,炊烟稀稀拉拉,没几分活气。他不敢进集,摸到边缘一个独门独户的院落旁。这家人他早年撑船时认得,是个老实巴交的佃户,姓韩。
他蹲在院墙根下的柴火垛后头,等了半晌,才见那老韩头佝偻着背,端着个破盆出来喂鸡。
“老韩!老韩头!”老船公压着嗓子喊。
老韩头吓了一跳,循声望来,眯缝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浑身狼狈的老船公,惊得手里的盆差点掉了。“哎呀!老哥?你……你咋弄成这样?不是说你们……”
“甭提了!”老船公窜过去,一把拉住他,急声道:“遇上事了!山里还有一大家子人,快饿死了!老韩,你行行好,有多的糠粮没?匀我点儿,我拿……拿这船老大的名头担保,日后一定还!”他浑身上下,也就剩这个虚名能押上了。
老韩头脸上显出难色,瞅了瞅四周,把他往柴火垛后头又拉了拉,低声道:“老哥,不是我不帮你,这光景……谁家有余粮啊?官府的税,地主的租,一层层扒下来,能糊弄着不死就是老天爷开眼!前几日官府还来人了,挨家挨户盘问,有没有见着生人,尤其是带伤的啊孩娃的,说是……说是剿匪!”
老船公心里一沉。
老韩头看着他灰败的脸色,叹了口气,从怀里摸索出两个黑乎乎的、掺了大量麸皮的菜团子,塞到他手里:“就这点能动的了,老哥你……你快拿着走吧!可不敢让人瞧见!”
老船公握着那俩冰凉的菜团子,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拱了拱手,转身又扎回了山林。背影蹒跚,看得老韩头直摇头叹气。
回山的路上,老船公心里头那点指望,算是彻底凉透了。官府张着网,百姓自身难保,他们这群人,真成了没根的浮萍,只能在这山里等死吗?
正胡思乱想,忽听得前面林子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还有细微的说话声。他心头一紧,赶紧闪到一棵大树后。
透过枝叶缝隙,他看见不远处有两个人。一个穿着半旧长衫,像是个落拓的读书人,另一个短打扮,像是随从。那读书人四十上下年纪,面容清癯,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气,正对随从吩咐着什么。
“……务必找到那个姓胡的船工后人,哪怕只找到坟头,也要问出当年他爹临终前,到底留下过什么话!”读书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执拗。
“爷,都这么多年了,怕是……”
“找!”读书人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那东西关乎重大,绝不能落在……哼,那些人手里!”
老船公心里一动。姓胡的船工?沉船?他隐约记起,许多年前运河上那场大水后,是有个姓胡的老船工,捞起来后没几天就没了,死得不明不白。难道……
他没敢多听,趁着那两人没察觉,悄悄绕开,揣着那两个救命的菜团子,心急火燎地往岩缝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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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大牢。
哑巴看着那馊了的饭菜,没动。送饭的狱卒换班时,眼神躲闪。他知道,那“慎食”的警告不是空穴来风。
晌午过后,牢房里愈发阴暗潮湿。哑巴靠墙坐着,闭目调息,耳朵却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声响。脚步声,锁链声,还有……一种极轻微的,像是某种小兽跑过的窸窣声。
他猛地睁眼,看向牢房角落一个老鼠洞。只见一道灰影闪过,一只半大的老鼠窜了出来,警惕地四下张望,然后迅速跑到那馊饭旁,啃食起来。
不过几口,那老鼠突然浑身抽搐起来,四肢乱蹬,口吐白沫,没几下便僵直不动了。
哑巴眼神瞬间冰寒。果然下了毒!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药!
他不动声色,将死鼠用脚拨到角落草堆下掩住。心里头那根弦,绷到了极致。张县令这是铁了心要灭口,连等怡亲王走都等不及了?
正思忖间,牢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止一人。为首的竟是王捕头,他脸色不太好看,身后跟着两个生面孔的狱卒。
“开门。”王捕头沉声道。
牢门打开,王捕头走进来,目光扫过哑巴,又瞥了一眼那没动的食盒,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跟我们走一趟。”王捕头对哑巴道,语气不容置疑。
哑巴抬眼看他。
王捕头压低了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赵师爷‘请’你过去问话。”他特意加重了“请”字,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
是赵师爷?不是张县令直接动手?哑巴心念电转。是丁,怡亲王刚敲打过赵师爷,他不敢立刻让自己死,但又怕夜长梦多,所以想提前“问”出东西?
他缓缓站起身,铁链哗啦作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至少,离开这随时可能被毒杀的死牢,算是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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