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公那句“丧门星”砸在船板上,带着股认命了的糙劲儿。他不再看陈渡和三娘,佝偻着身子,走到船尾,解了那看似一挣就断的旧缆绳,抄起一支油光发亮的旧木槽,插入水中,只轻轻一拨,那破舢板便似活了过来,悄没声儿地离了岸,滑入浑浊的运河水流里。
槽声欸乃,破船晃晃悠悠,载着这一船的老弱病残,离了那喧嚣扰攘的码头。岸上的嘈杂人声、官差的呼喝,渐渐被哗哗的水声和风声盖了过去。
三娘抱着丫蛋,坐在狭窄的船舱里——其实也算不上舱,就是个低矮的芦席棚子,四下透风。她看着两岸的景物缓缓后移,提着的心,总算落下了几分,可一想到生死未卜的哑巴,那心又揪了起来。
陈渡靠在棚壁边,闭着眼,脸色在粼粼水光的映照下,忽明忽暗。离了岸,他似乎也松了口气,胸口的起伏不再那般急促,那贴着的膏药下,隐隐的冰凉感似乎又沉静了下去,与这运河的水汽融在了一处。
老船公在船尾,不紧不慢地摇着槽,身子随着槽声微微晃动,像棵长在船上的老柳树。他不多话,只偶尔抬起浑浊的老眼,扫一眼河面,或是望望天色。那槽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灵性,破船在他驾驭下,竟也稳稳当当,避开些暗流漩涡,顺着水道,直往下游去。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日头偏西,河面上起了层薄薄的雾气。两岸的村落变得稀疏,多是些芦苇荡和荒滩。四下里静得很,只听得见槽声与水声。
三娘心里头不踏实,忍不住探头出去,问那老船公:“老丈,咱这是往哪儿去啊?”
老船公头也不回,哑着嗓子道:“往下游走呗,还能去哪儿?你们不是寻亲戚么?指个地界儿。”
三娘语塞,她哪里知道要去何处寻那莫须有的“亲戚”?只得含糊道:“就……就先往下游走着看吧。”
老船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一直闭目养神的陈渡,却忽然开了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老丈……常在河上走,可见过……‘黑蝰’?”
槽声似乎顿了一顿。老船公的背影僵了僵,随即又恢复了那慢悠悠摇晃的节奏。他过了好半晌,才慢吞吞地回道:“‘黑蝰’?哼,河上的阎王爷,谁没听过?可见过真佛的,怕是没几个能喘气儿说话了。”
他这话里透着深深的忌惮。陈渡却不放过,又追问了一句:“那……前几日,上游那段河道,官府围剿山匪,动静不小,老丈可曾听闻?”
老船公猛地回过头,那双浑浊的老眼在暮色里锐利地盯了陈渡一眼,又迅速转了回去,只留下个佝偻的背影。“听过几耳朵,说是死了不少人,河滩上都染红了。这年月,死个把人,不算稀罕事。”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打了几条鱼。
陈渡不再问了。他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两句话已耗尽了力气。棚子里又只剩下槽声与水声。
三娘却听得心惊肉跳。“黑蝰”、官府、山匪、死人……这些字眼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心上。她看着陈渡平静的侧脸,只觉得这陈大哥心里头藏着的秘密,比这运河的水还要深。
船又行了一程,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河上起了风,凉飕飕的,吹得芦席棚子哗啦作响。老船公在船头挂起一盏昏暗的油灯,那点光晕在风中摇曳,勉强照亮船头一小片水面。
前头河道拐弯处,隐隐传来几点灯火,像是个小渡口。
老船公摇槽的速度慢了下来,他眯着眼朝那灯火处望了望,忽然低声道:“前头是‘三岔口’,水浅,晚上过不去,得靠岸歇一夜。”
三娘自然没有异议。陈渡也微微点了点头。
破船缓缓向着那几点灯火靠过去。离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个极小的野渡口,只有几级简陋的石阶伸入水中,岸上稀稀拉拉有几间茅屋,透出些微光。
船刚靠稳,系好缆绳,老船公便提着那盏油灯,跳上岸,对陈渡和三娘道:“我去弄点吃的,你们在船上等着,别乱走。”说完,也不等回话,便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最近的一间茅屋走去。
三娘抱着丫蛋,和陈渡留在船上。四野寂静,只有风声、水声和远处茅屋里隐约传来的犬吠。这荒郊野渡,总让人觉得心里头发毛。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老船公还没回来。三娘有些坐不住了,正自焦灼,忽听得岸上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
“……看清楚了?真是那条破船?”
“错不了!老梆子的船,烧成灰我也认得!”
“妈的,这老东西,竟敢窝藏嫌犯!弟兄们,围起来!”
三娘吓得魂飞魄散,扒着棚壁缝朝外一看,只见黑暗中,七八条黑影正迅速朝着他们的小船围拢过来,手里似乎还拿着棍棒家伙!看那打扮,不像是官差,倒像是……码头上那些欺行霸市的地痞混混!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是那老船公……他去报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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