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院很静。
与一墙之隔外码头的喧嚣相比,这里静得能听见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林福送来的晚膳很精致,四菜一汤,白米饭堆得冒尖,还有一壶温过的酒。陈渡吃得很慢,每一口都仔细咀嚼,像是在品尝这难得的安宁,又像是在适应这突如其来的、被人伺候的日子。
饭后,有仆役送来热水,请他沐浴。温热的水洗去一路风尘,也暂时熨帖了背后的伤疤。他换上林福准备好的干净细布衣衫,料子柔软,贴在皮肤上,却有点不习惯。
他坐在窗前,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竹林变成墨黑的剪影。林静渊说的接风宴,并没有来。只有一个仆役过来传话,说主事临时有要紧事,宴席改日。
陈渡没说什么。他早就不是那个会因为一顿饭而期待或失望的少年了。
夜里,他躺在床上,身下的褥子柔软得让他有些不踏实。他习惯了硬板床,习惯了草垫,习惯了随时惊醒。这里的安逸,像一层薄纱,遮住了什么。
第二天一早,林福送来早饭,依旧是精致的清粥小菜。“陈公子,主事吩咐了,您可在府中随意走动,若想出去逛逛,也可让小的安排人引路。”
陈渡点点头:“有劳福伯,我想自己先随便看看。”
他走出翠竹院,在林府偌大的宅邸里信步而行。林府的宅子比海岛上的坞堡更讲究,亭台楼阁,曲径回廊,移步换景。仆役丫鬟见到他,都恭敬地行礼,唤一声“陈公子”,眼神里却带着几分好奇和打量。
他走到靠近前院的一处月洞门边,听到里面传来算盘珠子急促的脆响和几个管事模样的低声议论。
“……这笔南洋的香料,四海那边压价压得太狠,我们成本都收不回……”
“听说他们打通了市舶司新来的提举,以后的抽解怕是也要多收两成……”
“主事的意思,是先忍一忍,看看风头……”
陈渡停下脚步,没有进去。四海的手,果然也伸到了泉州,而且似乎正借着官面的势力,挤压林家的空间。他想起林震东提起四海时那股毫不掩饰的杀意,与林静渊此刻的“忍一忍”,对比鲜明。
他在府里转了一圈,发现林府虽大,防卫却不算森严,至少明面上看不到多少护卫。这与海岛林家那种外松内紧、时刻备战的氛围完全不同。
下午,他决定出去走走。没让林福派人跟着。
走出林府侧门,喧闹的声浪再次将他包裹。他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看街边鳞次栉比的店铺,看操着各种口音的行人,看番商带着奇装异服的随从招摇过市。
他走到一处售卖海外货物的街市,这里更是光怪陆离。有浑身挂满铃铛、表演戏法的天竺人;有在地上铺开一块粗布,摆满各种颜色矿石、声称能提炼“长生药”的大食人;还有卖各种稀奇古怪动物的笼子,里面关着色彩斑斓的鹦鹉、吱吱叫的猴子,甚至还有一条盘踞着的、鳞片冰冷的蟒蛇。
他在一个卖匕首的摊子前停下。摊主是个独眼的老头,摊子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短刃,有弯如新月的阿拉伯弯刀,有笔直狭窄的西洋刺剑,也有中土常见的匕首。陈渡拿起一把样式普通、但入手沉实、刃口泛着青光的匕首看了看。
“小哥好眼力,”独眼老头嘿嘿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嘴,“这可是用上好的镔铁,由老师傅千锤百炼打出来的,削铁如泥。”
陈渡掂了掂,问道:“多少钱?”
老头伸出三根手指:“三两银子,不二价。”
陈渡默默放下匕首。他身上有林震东给的盘缠,但不想轻易动用。他转身离开,听见老头在身后不满地嘟囔:“买不起看什么看……”
他又在街市上转了一会儿,用几个铜钱买了两个刚出炉的、撒着芝麻的胡饼,站在街角慢慢吃着。饼很香,很烫。
正吃着,旁边两个穿着短打、像是码头力夫的汉子边吃边聊。
“……听说了吗?昨天夜里,四海货栈的人在城西码头又跟人干起来了!”
“妈的,还不是为了抢泊位!现在好的泊位都被四海和他们罩着的船占了,咱们这些散户,连口汤都喝不上!”
“嘘!小声点!让人听见……”
陈渡竖起耳朵,但那两个汉子已经压低声音,匆匆吃完走了。
他慢慢嚼着饼,心里那种不安感又浮现出来。泉州表面繁华,底下却是暗流汹涌。四海的气焰,比他在北边时感受到的,似乎更加嚣张。而林静渊的“忍让”,在这种环境下,显得格外刺眼。
傍晚回到林府,晚饭依旧精致,林静渊依旧没有露面。只有林福过来问了一句是否住得习惯,还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夜里,陈渡没有点灯,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冰冷的方格。他拿出那把林破浪给的、样式普通的匕首,用指腹轻轻擦拭着冰凉的刃口。
这把匕首,跟着他经历了黑石礁的火与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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