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鹞号”在海上的第七天,风变了。
不再是带着咸腥的清爽海风,而是一种黏糊糊的、混杂着各种复杂气味的暖风。空气也变得厚重,吸进肺里,带着点说不清的甜腻和腐朽。
老水手阿水用力吸了吸鼻子,眯着眼看向远方若隐若现的一条黑线:“闻到没?陆地的骚气。快到了。”
陈渡站在船头,手搭凉棚望去。起初只是一条模糊的墨线,随着船行,那墨线逐渐晕染开,变成起伏的山峦轮廓。又过了小半天,山峦前出现了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建筑影子,灰瓦白墙,鳞次栉比,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建筑群中耸立着的几座石塔,尖顶刺向天空,样式与他平生所见截然不同。
“那就是刺桐城,泉州府。”船长老何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指着那几座石塔,“番商建的,叫什么‘清净寺’,拜他们那边的神。”
船只越来越多。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帆船布满海面,有像“海鹞号”这样的福船,有船身狭长的广船,有挂着奇异旗帜、船头雕刻着怪兽的番船。不同语言、腔调的呼喝声、号子声混杂在风里,吵得人头晕。
“海鹞号”放缓了速度,随着船流,缓缓驶向那片巨大的、喧闹无比的港口。
离得近了,港口的全貌才真正展现出来。码头绵延数里,桅杆如林,帆影蔽日。起重用的桔槔吱呀作响,将巨大的货箱从船上吊起。力夫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淌着油汗,喊着听不懂的号子,扛着比人还高的麻袋、木箱,在拥挤的跳板和栈桥上穿梭。
空气里的味道更复杂了。汗臭、鱼腥、香料刺鼻的芬芳、皮革鞣制的酸味、桐油和沥青的焦糊气、还有番人身上浓烈的体味和香水味……种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滚烫的、充满生命力的热浪,扑面而来。
陈渡有些恍惚。这景象,比扬州码头还要喧嚣十倍、百倍。他像一滴水,汇入了沸腾的海洋。
“海鹞号”在一个相对僻静的泊位靠了岸。船长老何指挥水手系缆、下锚,然后对陈渡说:“小子,到了。林氏商行在城南,顺着码头往南走,看到最大的那片挂着‘林’字旗的仓库和铺面就是。”
陈渡背起自己那个小小的包袱,跳下船板,双脚踩在坚实又有些晃动的栈桥上。他回头,对老何和阿水等人拱了拱手:“多谢诸位一路照应。”
老何点点头,没说什么。阿水咧嘴笑道:“石头兄弟,保重啊!要是混不下去了,还回海上来!”
陈渡笑了笑,转身,汇入了码头上汹涌的人流。
他走得有些艰难。人太多了,摩肩接踵,各种语言在耳边轰炸。有穿着绸衫、摇着折扇的商人;有包头巾、深目高鼻的番商;有挎着篮子叫卖水果、小吃的妇人;还有眼神警惕、腰间鼓囊的护卫。
他紧紧捂着怀里的包袱,里面是木匣和盘缠。在这里,他感觉自己像个赤身裸体的人,周围全是窥探的目光。
按照老何指的方向,他沿着码头向南走。路两旁全是店铺和货栈,招牌林立,旗幡招展。有卖瓷器的,光洁如玉的瓶罐碗碟堆成小山;有卖丝绸的,五彩斑斓的锦缎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有卖茶叶的,清雅的香气从店内飘出;还有专门接待番商的客栈、酒肆,门口站着会说几句番话的伙计。
他甚至看到几个皮肤漆黑如炭、卷发厚唇的人,正比划着跟一个汉人商人讨价还价,说的语言他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就是泉州。万商云集,光怪陆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人流稍微稀疏了些。前方出现一片规模宏大的建筑群,清一色的青砖高墙,门口悬挂着醒目的“林”字旗和“福船号”徽记。高大的仓库一座连着一座,旁边还有几间气派的铺面,进出的人衣着体面,多是管事、伙计模样。
应该就是这里了,泉州林氏商行。
陈渡整了整因拥挤而有些凌乱的衣衫,深吸一口气,向那最大的铺面走去。
铺面门脸开阔,柜台后站着几个伙计,正在接待客人。一个穿着青色长衫、像是账房先生的中年人抬眼看了看他,见他衣着普通,风尘仆仆,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但还是客气地问:“这位郎客,有何贵干?”
陈渡走到柜台前,压低声音:“我找林静渊,林主事。”
账房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上下打量他一番:“郎客找我们东家何事?可有名帖?”
“没有名帖。”陈渡道,“烦请通禀一声,就说北边故人之后,受长辈所托,前来呈送一件旧物。”
账房先生犹豫了一下:“东家事务繁忙,恐怕……”
陈渡从怀中取出林震东给的那块黑底金字的林家信牌,轻轻放在柜台上。
账房先生看到信牌,脸色顿时一变,态度恭敬了许多:“原来是贵客!请稍候,我这就去通禀!”他小心地拿起信牌,转身快步走向后堂。
陈渡站在柜台前,能感觉到铺子里其他伙计投来的好奇目光。他不动声色,目光扫过店内陈设。货架上摆放着不少海外奇珍,有色彩斑斓的珊瑚,有晶莹剔透的水晶器皿,还有镶嵌着宝石的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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