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只认丹书铁券……” 朱元璋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朽木。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一遍遍地摩挲着腰间那块从不离身的蟠龙玉佩,玉佩冰凉刺骨。一股混杂着丧子之痛、对权力失控的恐惧以及对所有握着重兵之臣的刻骨猜忌,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谨身殿西暖阁。
烛火通明,驱散了殿外沉沉的暮色,却驱不散阁内凝重的气氛。空气中弥漫着上等徽墨的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
左丞相李善长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后,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沟壑纵横,却不见多少老态,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沉淀着数十年宦海沉浮的世故与精明。他面前摊开的,同样是来自西南的密报,内容与朱元璋那份大同小异。
一个身着不起眼褐色袍服、管家模样的心腹垂手肃立在侧,低声禀报着:“……葛诚碰了个硬钉子,周起杰拒绝得干净利落,甚至放出‘只认丹书铁券、天子诏命’的话来。毕节卫那边,明松暗紧,丁玉的穿山营像是被惊动的马蜂,全撒到各个山口要道去了,弩机都架上了寨墙……”
李善长慢条斯理地用青玉镇纸压平密报的边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他端起案上的青瓷茶盏,揭开盖子,轻轻吹拂着袅袅升起的热气,啜饮了一口。茶水滚烫,他却恍若未觉。
“只认丹书铁券……” 他低声重复了一句,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烛光的错觉,更像是一抹冰冷的嘲讽。“好大的口气。他周起杰莫不是忘了,这丹书铁券,是谁赐的?这天下的诏命,又是出自谁手?”
老管家不敢接话,只是腰弯得更低了些。
李善长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密报上周起杰的名字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在权衡,又像在叩问。
“燕王……心急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低沉而缓慢,“太子尸骨未寒,他就急着把手伸向周起杰这头西南的坐地虎……呵,也不怕被那虎爪子挠个满脸花?”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周起杰这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此人起于微末,能爬到今日地位,绝非莽夫。刘伯温那个老狐狸调教出来的女婿,岂会看不清眼下这潭浑水?远离是非,紧守门户,确是保身之道。” 他对周起杰的审慎给予了肯定。
老管家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相爷,那……我们?”
李善长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靠向椅背,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看透那无边的黑暗。阁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他手指敲击桌案的笃笃声。
“周起杰……是个人物。有兵,有地,有岳家的清名,还有那张硬邦邦的丹书铁券。” 他像是在剖析一件物品,“用得好,是把开山的好刀;用不好,或者……握刀的手不稳了,” 他顿住,敲击桌案的手指也停了下来,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寒意,“那就是悬在头顶的利刃。”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案上的密报,眼神变得深不可测:“盯着。盯紧西南的一兵一卒,一举一动。尤其是禄水河那条线,小龙塘……锁龙池地脉,到底藏着什么玄机?周起杰如此紧张,绝非无因。” 他对那神秘的地脉枢机始终存疑。
“还有,” 他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阴鸷,“告诉我们在都察院和兵部的人,周起杰‘忠勇体国’、‘安靖边陲’的功劳,该提的时候,不妨多提提。陛下……现在最需要听的,就是这些‘忠心’的故事。” 这是要捧杀,在朱元璋的猜忌之心上再添一把火。
“是,相爷。” 老管家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暖阁内,烛光将李善长独自沉思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又呷了一口,目光幽深。周起杰这块硬骨头,暂时啃不动,也无需去啃。让他和燕王互相忌惮着,让陛下那根猜忌的弦绷得更紧些……这潭水,越浑,才越有摸到大鱼的机会。
北平,燕王府。
夜色中的王府比白日更显森严。巨大的兽头门环在昏暗的灯笼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地春夜的寒意,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压抑。
朱棣负手立在巨大的北疆舆图前,身上只着一件玄色暗龙纹的常服,身形挺拔如标枪。他背对着门口,灯光勾勒出他硬朗的侧脸线条和紧抿的薄唇。葛诚垂首肃立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额角带着赶路的风霜,更带着一丝未能完成使命的忐忑,将毕节卫镇南侯府夜见周起杰的经过,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尤其是周起杰那句“西南军户,只认丹书铁券,只认天子诏命”,更是加重了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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