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起杰态度极为强硬,毫无转圜余地。下官观其神色,拒意甚坚,绝非虚与委蛇之态。奢香夫人似有愠色,刘瑜夫人则忧色深重……” 葛诚最后总结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朱棣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身形纹丝未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那负在身后的双手,十指缓缓收拢,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只认丹书铁券……只认天子诏命……” 朱棣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像是在咀嚼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他缓缓转过身。
烛光映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棱角分明、极具威势的脸庞,此刻却笼罩着一层寒霜。“好一个忠臣良将!” 朱棣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孤倒是小觑了这位镇南侯的‘风骨’!拿父皇的丹书铁券和天子诏命压孤?好,好得很!”
他向前踱了一步,玄色的衣袍下摆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无声无息,却带着一股沉重的压力。
“他以为他是谁?真当西南是他周家的自留地了?丹书铁券?” 朱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属于天潢贵胄的凌厉,“那东西,是父皇赏的!父皇能赏,就能收!至于天子诏命……” 他冷笑一声,眼中寒光爆射,“未来的天子诏命,由谁来颁,还未可知!”
葛诚头垂得更低,大气不敢出。
朱棣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怒意,眼神重新变得幽深难测。他走回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缓慢而沉重。
“周起杰……刘伯温的女婿……果然得了那老狐狸几分真传。‘潜龙勿用’?哼!” 他显然洞悉了周起杰拒绝背后的真正考量,对其岳父的箴言嗤之以鼻。“想置身事外?在这大争之世,孤的船,是那么好下的吗?”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案头另一份关于黔地兵力布防异动的密报,眼神闪烁不定。
“也罢。” 朱棣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既然他周起杰想做孤臣,想做纯臣,那孤……就成全他这份‘忠心’!”
他看向葛诚,眼神锐利如刀:“传信给我们在金陵的人,尤其是都察院那几个。周起杰镇守西南,劳苦功高,太子新丧,国朝动荡之际,尤显其忠勇可嘉!该替他请功的,替他扬名的,不必吝啬笔墨,让满朝文武,让深宫里的父皇,都好好看看,这位镇南侯是何等的‘公忠体国’!他越是‘忠’,越是‘正’,父皇那里……” 他意味深长地停住,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
捧杀!这是比直接打压更阴毒的手段!将他高高捧起,置于万众瞩目之下,置于皇帝猜忌的烈火之上!周起杰越是表现得忠贞不二,越是厉兵秣马,在刚刚失去太子、疑心病已重到极点的朱元璋眼中,就越像是一种无声的示威,一种拥兵自重的威胁!
“是!殿下!” 葛诚心头一凛,躬身领命,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朱棣挥挥手。葛诚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沉重的书房门。
洪武二十年五月中,黔地的日头毒得很。毕节卫镇南侯府前的演武场,夯土地面被晒得发白,热气混着马匹的腥臊味儿蒸腾上来,熏得人发晕。几匹驿马刚卸了鞍,口鼻喷着粗重的白沫,腿肚子直打颤,显是跑狠了。亲兵队长雷振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明黄绫子包裹,快步穿过庭院,额上豆大的汗珠滚下来,砸在滚着金线的包裹角上,洇开一小点深色。
“侯爷!京里……又来了!” 雷振的声音带着喘,冲进阴凉的西厢书房。
书房里,周起杰正俯身在一幅巨大的滇黔驿道舆图上,手指沿着禄水河上游一道标着“鹰愁渡”的险峻峡谷缓缓移动,眉心拧成个川字。奢香坐在窗边酸枝木圈椅上慢悠悠摇着蒲扇,靛蓝的粗布裤脚还沾着几点干涸的泥星。刘瑜则坐在另一侧小案后,面前摊开几册账簿,指尖蘸着朱砂墨,凝神勾画,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角。
雷振带来的那股子燥热和明黄刺目的光,瞬间打破了书房的沉静。周起杰直起身,目光落在那刺眼的包裹上,眉头锁得更深。奢香停了摇扇的手,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讥诮。刘瑜搁下笔,抬眼望来,清亮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更深沉的凝重覆盖。
“念。” 周起杰声音不高,却压得雷振心头一凛。
雷振忙展开最上面一份明黄谕旨,清了清嗓子,声音拔高,带着宣读的腔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镇南侯周起杰,忠贞体国,克靖边陲……安黎庶于动荡,勋劳卓着……特赐内帑银一万两,蜀锦百匹,玉带一围,以彰尔功,慰朕之心……”
接着是第二份,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奏疏抄报,文辞华美,盛赞周起杰“心如铁石,唯知恪守臣节,实乃国之干城,边陲柱石”。第三份,兵部嘉奖贵州都司“守土有方,堪为诸边楷模”。第四份,礼部奏请为周起杰在乡里立“忠勇”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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