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九年八月初七,南京城御街青石板骤然被疾驰的铁蹄踏碎!八骑背插赤翎的驿卒风卷残云般撞开城门,汗血交凝的骏马口吐白沫,骑士嘶哑的喉咙迸出炸雷般的吼声,一路撞穿街市:
“西南大捷!梁酋授首!余孽尽平!南疆底定——!”
吼声滚过六部官衙的朱漆大门直抵大内深宫。武英殿里,沉水香的薄雾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冲得四散。朱元璋搁下批红的朱笔,鹰隼般的目光掠过阶下肃立的文武。兵部尚书颤着手捧上染着尘泥的露布,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在空旷殿宇间嗡嗡回荡:
“征南大将军傅友德奏:六月廿九,白石江破敌!七月初三,沐英将军奇兵渡澜沧,断贼归路!初五,都指挥使周起杰部于勐朗渡口阵斩伪元平章达里麻,溃兵尽降!滇地廓清!”
“好!”朱元璋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乱颤。他霍然起身,猩红袍袖带起一阵风。“念!给朕念!念与诸卿听!”
封赏的旨意流水般颁下,金殿回荡着加官进爵的唱名。颍国公、黔国公……厚重的爵位与世券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当念到黔地功臣时,那威严的声音骤然一顿,殿内落针可闻:
“贵州都指挥使周起杰,智勇兼资,血战克敌,勋劳卓着!晋封镇南侯,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仍总制黔地军务!”
旨意稍歇,帝王的目光沉沉扫过殿角垂手侍立的皇太孙朱允炆,再开口时,字句已带上不易察觉的权衡:
“顺德夫人、水西宣慰使奢香,忠勤体国,输粮秣,调劲旅,助剿平叛,抚定诸彝!加封辅国夫人,赐金印,总摄水西、永宁诸部彝务,其功载入玉牒!赏黄金五千两,蜀锦千匹,滇马百匹!”
“贞懿夫人刘瑜,虽居京华,然夙夜筹谋,输黔地粮秣军资无算,安后方,抚流民,功在桑梓!加封一品贞静夫人,赐凤冠霞帔,赏东海明珠一斛,苏绣百端!”
最后一句,似不经意,却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皇太孙伴读周必贤,忠勇护储,身被数创,智勇可嘉!赐飞鱼服,擢昭勇将军(正三品虚衔),加锦衣卫指挥同知衔(从三品),”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夺,“念其父子功高,孝思深切,特许离京归黔,侍奉双亲,以全孝道!”
“归黔”二字,字字千钧。阶下,周必贤一身青袍,深深垂首。左臂旧伤处仿佛又被那淬毒的弩箭撕裂,火辣辣地痛。他清晰感到数道目光如芒刺在背——有惊疑,有揣测,更有御阶之上那道穿透一切的审视。恩典?放逐?抑或是插在东宫与西南强藩之间一枚活生生的楔子?无人敢问,只余死寂。旨意继续流淌,李春喜升任贵州卫指挥同知,丁玉擢指挥佥事,周三牛擢永宁卫指挥佥事、周水生授永镇雄卫(原芒部)指挥指挥同知、岩桑授乌撒卫指挥使,雷猛擢贵州都指挥同知,其子雷振领毕节卫指挥佥事…一个个染血的名字化作厚重的官诰,沉甸甸地压在这新拓的万里河山之上。
消息乘着六百里的驿道快马,碾过湘西的崇山,掠过黔东的急流,十日后撞入云贵高原的莽莽群山。
毕节卫。昔日的都指挥衙署已换了“镇南侯行辕”的鎏金匾额。府门洞开,朱漆映日。辕门外,贺客的车马排成长龙,黔地大小土官、卫所将领、流官文吏的拜帖堆满了门房案头。丝竹管弦混着恭贺之声,几乎要将这新漆的门楣掀翻。
正堂之上,周起杰身着簇新的蟒袍玉带,端坐主位。那象征超品勋贵的坐蟒纹路金线盘绕,华贵逼人,衬得他眉宇间的沉郁愈发深重。僚属们流水般上前唱喏道贺,谀词如潮。
“恭贺侯爷!晋爵封侯,实至名归!”
“侯爷坐镇西南,蛮荒自此得沐王化矣!”
周起杰面上含笑,一一颔首回应,宽袖下的手却紧攥成拳。这泼天的富贵,是西南将士的尸骨堆成,更是他长子周必贤在金陵的刀丛里用血换来的片刻喘息!他目光扫过堂下侍立的岩桑。这位新任的乌撒卫指挥使,一身崭新绯袍,腰间悬着御赐“智勇”金牌,正与永宁宣抚使奢禄低声交谈。
“侯爷,”奢禄上前一步,这位老宣抚使脸上堆着笑,眼角皱纹却藏不住忧虑,“朝廷恩典浩荡,小女奢香得封辅国,永宁上下与有荣焉!只是这‘总摄水西、永宁诸部’……”他欲言又止,水西奢香是他亲女,更是朝廷敕封的辅国夫人,权柄煊赫,永宁夹在其间,这碗水如何端平?
周起杰端起案上青花盖碗,指腹摩挲着温热的瓷壁,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堂内的喧嚣:“奢香夫人忠勤体国,朝廷信重,此乃黔地之福。永宁与水西,唇齿相依。奢香处事向来顾全大局,岳丈大人尽可宽心。” 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奢禄眼底,“倒是这九驿通衢,鸡鸣岭一段,石方坚硬,瘴疠尤重,民夫多有怨言。岳丈大人督率永宁彝兵,还须加把力气,莫误了朝廷通滇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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