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五年腊月,黔西北的山林深处,风刮在嶙峋的乱石间,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空气里混杂着烂泥被踩踏的浊气、化脓伤口散出的恶臭,还有那若有若无、却总也散不干净的血腥味。
梁王把匝剌瓦尔密裹在一件辨不出原色的脏污皮裘里,蜷缩在一块背风的大石凹陷处。往日耀武扬威的金甲早不知丢在了哪处泥潭。他花白的虯髯板结着泥块和暗红的血痂,脸上只剩下一片惊弓之鸟的灰败和深入骨髓的疲态。谷外,那如同跗骨之蛆般时远时近的喊杀声和火铳爆响,每一下都让他枯瘦的身子剧烈地哆嗦。那是雷猛领着水西的精兵,像猎犬一样死死咬着他们不放。
“水…给本王…水…” 他喉咙干裂得像要冒烟,声音嘶哑破败。
一个亲卫解下腰间同样污秽的水囊,晃了晃,里面可怜地响着最后一口水的动静。他小心递过去。梁王一把夺过,贪婪地灌进嘴里,浑浊的水顺着嘴角胡须淌下。囊空了。
“粮呢?还有吃的没?” 梁王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剜着亲卫统领。
亲卫统领垂下头,声音艰涩:“大王…没了…最后一点马肉渣子…昨儿就分光了。派出去寻食的三拨人…就回来俩…说附近寨子全是空的…连粒粮食沫子都寻不着…像是被鬼扫过…”
“空的!又是空的!” 梁王猛地将空水囊砸在冻硬的地上,发出闷响,绝望地嘶吼起来,“周起杰!奢香!毒妇!她们把寨子都搬空了!存心要饿死本王!饿死我们!” 吼声在狭窄的山谷里撞来荡去,更添凄惶。周围的残兵败将或坐或瘫,眼神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天,连抱怨的气力都耗尽了,只剩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在风里飘。
就在这时,谷口方向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马蹄声!一个浑身浴血的斥候连滚带爬冲进来,扑倒在梁王脚下,脸上是见了活鬼的惊怖:“大王!不好了!禄水河…禄水河过不去了!鹰愁渡…全是明军的旗!弓弩…密密麻麻的弓弩啊!河滩上…全是…全是先前派去探路兄弟的尸首…插得…插得跟刺猬一样!” 他语无伦次,身子抖得像筛糠。
“什么?!” 梁王如遭雷击,猛地站起,眼前一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岩石才没栽倒。最后一条生路…也被堵死了!前有李春喜的死亡弩阵,后有雷猛如影随形的追魂索命!一股冰冷的绝望彻底淹没了他,比这野狼谷的寒风更刺骨。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东南方向小龙塘所在,一种莫名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与强烈的不安猛地攫住了他,仿佛那个方向,有什么沉睡的、极其厌恶又极其可怕的东西,被惊醒了?
禄水河上游,鹰愁渡。河水在沉沉的夜色下泛着幽冷的微光,湍急处翻涌着白沫,闷雷般的水声昼夜不息。岸边临时夯起的土墙和拒马后面,李春喜按刀而立,铁甲上凝着夜露的寒霜。他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对岸黑黢黢的山林轮廓。空气里除了河水浓重的土腥气,还隐隐飘散着白日激战后尚未散尽的血腥味。
“都给我瞪大眼!竖起耳朵!” 李春喜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夜色,传到每个伏在工事后的弓弩手耳中,“梁王那帮子残兵,饿疯了!野狼谷钻不出来,禄水河就是他们最后的指望!谁要是打盹,放跑了一个,军法砍头!”
“喏!” 压抑而齐整的回应在寒风中响起。弩机冰冷的触感透过皮手套传来,弩手们的手指稳稳搭在悬刀上,弓弦绷紧的细微嗡鸣似乎应和着脚下奔腾的河水。
突然,李春喜腰间悬挂的一枚小巧青铜虎符,毫无征兆地轻轻一震!虎符表面那几道简陋的云纹,竟隐隐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温热!这虎符是奢香夫人所赐,水西四十八寨紧急传讯的秘物!
李春喜心头一凛,猛地抬头望向东北方——小龙塘的方向!夜色沉沉,什么也看不见。但几乎同时,他身边一个眼尖的哨兵也低呼起来:“将军!您快看东北!小龙塘那边!”
李春喜凝目望去!只见东北方遥远的天际线,在浓墨般的群山轮廓之上,一点极其微弱、暗红色的光点,如同沉睡巨兽睁开的独眼,突兀地亮起!紧接着,一股浓黑如墨的烟柱,笔直地、带着一股狠绝的势头,冲上夜空!在星月黯淡的光下,那烟柱显得格外狰狞!
是烽烟!小龙塘的烽烟!用的还是最高紧急警讯的湿柴浓烟!
一股寒气瞬间从李春喜脚底板窜上脊梁骨!锁龙井异变,竟至燃烽告急?!他猛地攥紧拳头,青铜虎符的温热感更清晰了。奢香夫人的预感没错!梁王这溃败的秽气,引动的灾祸远超战场本身!他霍然转身,声音如同淬了火的钢铁,炸响在整个渡口:
“都给我听真了!小龙塘燃烽!后方有警!前有溃兵,后有地患!此即死生之地!” 他“锵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刀,刀锋在夜色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直指对岸翻滚的黑暗,“我们的背后,是家乡!是妻儿老小!禄水河,就是最后的界碑!弩机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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