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雁子是被小禾撞开办公室门的动静惊醒的。
她正伏在桌上核对记忆馆的预算表,老花镜滑到鼻尖,晨光透过窗棂在“触觉记忆墙”的设计图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小禾举着手机冲进来时,发梢还沾着晨露,手机屏亮得刺眼:“雁姐!市文保局的批复下来了!”
钢笔“啪”地掉在预算表上,蓝墨水在“展陈设备”那一栏晕开个墨团。
孟雁子的指尖抖了抖,接过手机时才发现自己掌心全是汗。
批复文件的标题“关于西槐记忆馆立项的通知”在屏幕上泛着冷光,她盯着“同意选址原老酒馆地基”那行字,喉咙突然发紧——那片被大火烧过的废墟,那口藏着老砖的井盖,终于要从地下浮到光里了。
“我昨晚改方案改到三点。”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哑,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桌角的木纹,那是去年帮独居老人修桌子时留下的凹痕,“触觉手套的材质选了婴儿绒,怕太硬硌手;AI声景库得找老秦腔艺人录原声,电子合成的没烟火气......”
小禾把椅子拉到她身边坐下,笔记本电脑“唰”地打开,屏幕里是交互系统的界面流程图:“我按您说的,把‘哭声砖’设为序厅首展。您看这个触发机制——参观者摸砖三秒,声景就会从1978年冬夜的风声切到婴儿啼哭,再渐入许阿姨刻字的沙沙声......”她的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发顶翘起的呆毛跟着晃,“对了,老石师傅今早搬了箱工具来社区,说要住工地修复残砖。我去帮他搬放大镜时,听见他跟门卫老张头说‘修的不是砖,是话’。”
孟雁子的目光落在窗边的纸箱上——那是她从地下夹层抱回来的三块残砖,用旧报纸裹着,边角还沾着泥。
她忽然想起昨夜蹲在遗址前拍的那张照片:苔藓在砖缝里冒出的新芽,绿得脆生生的。
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在黑暗里扎根。
“去工地。”她扯下围裙塞进抽屉,钥匙串在指间撞出清脆的响,“得让老石看看这些砖的损伤程度。”
老石正蹲在工地入口的遮阳棚下,放大镜压在一块焦黑的砖面上。
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膝盖处沾着泥点,脚边的工具箱敞着,里面排满了小刷子、骨刀和瓶瓶罐罐的修复胶。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老花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小孟来的正好!你看这块——”他用骨刀轻轻挑开砖面的焦痂,“烧穿的部分能补,刻痕得用矿物颜料描,得照着1978年的青砖配比调泥......”
孟雁子蹲下去,鼻尖萦绕着修复胶的清苦味。
老石的手指抚过砖上模糊的“昭”字残痕,像在抚摸某个沉睡的故人:“我修了四十年陶片,头回觉得这些老砖在说话。你说那许同志蹲在夹层里刻字时,手是不是抖的?指甲缝里全是泥?她刻‘咖啡’两个字时,是不是想着孩子的脸?”
风突然卷着沙粒扑过来,孟雁子眯起眼。
远处脚手架上的探照灯还亮着,把工地照得像座银色的城堡。
她摸出手机,屏幕上有条未读消息,是小禾发来的定位:“李师傅的航班到了,没走VIP通道,我在机场监控里看见他了。”
她的呼吸顿了顿,指腹在屏幕上悬了三秒,到底没点开。
奠基仪式那天飘着细雪。
孟雁子站在奠基石前,红色绸布在她脚边堆成团火。
她穿了件藏青色呢子大衣,领口别着社区的工牌——铜制的,边缘磨得发亮,那是她母亲当年做社区主任时留下的。
台下站着文保局的领导、社区居民、还有阿月——她今天没穿清洁工的橘马甲,套了件洗得发白的灰毛衣,手里攥着块用塑料袋包着的苔藓砖。
“这块地,记得一个母亲的凝望。”她开口时,喉结轻轻动了动,声音比想象中稳,“记得一个孩子的哭声,一个老人的秦腔,还有一个清洁工三十年的弯腰。”
台下传来细碎的抽噎声。
阿月的塑料袋窸窣作响,她看见那片苔藓在塑料膜下泛着暗绿,像块凝固的春天。
四块碎砖被放进石槽时,“昭”字砖的残角划到了她的手套。
她顿了顿,指尖隔着绒布触到砖面的温度——是凉的,带着地下四十年的潮气。
老石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递来一把铜钥匙,钥匙齿上还沾着修复时的木屑:“修好了,你来开。”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雪突然大了。
人群散去时,孟雁子的睫毛上落了层白。
她没回社区,绕到奠基石背面,掌心贴上冰凉的石面。
风穿过城墙的豁口灌进来,带着股熟悉的酒气——是老酒馆特调的苦橙味,混着雪水的清冽。
“咖啡,妈妈走了,但风会替我抱你。”
她闭了闭眼。
这句话不是从记忆里翻出来的,是从石缝里渗出来的,从砖纹里长出来的,像母亲当年刻进砖里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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