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冷光灯在显微镜筒上投下银白的棱线。
孟雁子的睫毛几乎要扫到目镜,左手拇指无意识摩挲着碎砖边缘——阿月给的那块砖还带着体温,像块被捂了太久的糖。
雁姐,在玻片。小禾的声音从身后飘来,玻璃皿相碰的脆响里,她递来镊子。
雁子接过时,指尖触到实习生掌心薄茧,想起上周小禾蹲在档案室理旧档案的模样,鼻尖总沾着灰,倒和这显微镜下的苔藓丝绒似的。
镜头里的菌丝突然扭曲成放射状断痕。
雁子瞳孔微缩,右手在键盘上快速缩放画面——那些原本缠绕如蛛网的菌丝,在某个圆形区域里齐刷刷折断,断面焦黑,像被高温炙烤过的头发。
小禾,调程砚秋工地的监控。她直起腰,后颈绷出一道细汗。
三个月前在工地见过的场景突然撞进脑子:程砚秋戴着橡胶手套,举着喷枪往新砖上喷苔藓,火焰舔过砖面时,他说旧砖难寻,只能做旧,当时雁子只当是修复手段,现在看......
调最近三个月的夜间监控。她补充,指尖叩了叩显微镜载物台,重点找火焰枪使用记录。
小禾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监控画面很快跳出来:深夜两点十七分,穿工装的工人举着蓝色火焰枪,在码放整齐的新砖上扫过,砖面腾起细小的烟雾,苔藓在火舌里蜷成灰团。
雁子抓起手机拍了段视频,又把显微镜下的断丝图截成对比照。送检。她对小禾说,测苔藓DNA,老砖和仿砖的。
明白。小禾应着,突然压低声音,雁姐你看——她调出检测报告,老砖苔藓的基因序列与周边城墙样本99%重合,而仿砖上的,竟匹配回民街花坛的绿化记录。
雁子把报告拍在桌上,纸角翘起又落下。他们连苔藓都骗不了。她轻声说,像是说给空气听,又像在确认某个早已成型的猜想。
社区办公室的木门一声被推开时,雁子正把苔藓数据做成动态图谱。
老石站在门口,白衬衫下摆塞得笔挺,手里捧着本泛黄的硬壳本子,封皮上1953年城墙修缮手记几个字被磨得发亮。
小孟。老人扶了扶眼镜,目光扫过她屏幕上的图谱,听说你在研究城砖?
雁子起身让座,老石却径直走到桌前,翻开手记。
纸页间飘出陈年老墨的味道,他指着其中一页:当年补砖,每块都登记触感特征字迹模糊的段落里,工人指甲划痕酒渍渗透等词隐约可见,老匠人说,手碰过的东西,会留下念想。
念想。
雁子的手指顿在图谱暂停键上。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躺在病床上,用指甲在床头木栏刻两个字,说指甲写的字,风刮不走。
那时她总嫌母亲手劲大,刻痕硌得她手指疼,现在突然懂了——有些印记,是要用血肉刻进骨缝里的。
我去工地。她抓起帆布包,对还在发愣的小禾说,帮我查今晚的湿度。
工地的夜雾比城墙根更浓。
雁子站在哭声砖前,月光把砖面照得发白。
她慢慢脱去手套,掌心贴上去。
凉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可下一秒,温度涌了上来——粗糙的砖粒硌着掌纹,有只苍老的手抚过砖面,指节上的茧蹭得她发痒。
昭昭,别怕。
沙哑的声音从砖缝里渗出来,混着风里的土腥气。
雁子闭了闭眼,眼泪砸在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原来过目不忘的尽头,是能触摸到温度的。
阿月来的时候,雁子正蹲在办公室地上,把老石的手记、监控视频和苔藓报告摊了一地。
清洁工的红毛衣在暖光里格外显眼,她搓着沾了灰的手,从围裙兜里摸出个铁盒:扫井盖旁的时候捡到的,像是烧砖的灰。
铁盒里的粉末灰白色,细得像雾。
雁子用镊子挑了点去检测,成分报告跳出来时,她的呼吸突然急促——和三个月前老砖焚烧现场的残留物完全一致。
时间轴。她对小禾说,程砚秋焚烧替换砖的时间,和阿月打扫井盖的路线。
小禾的键盘声像机关枪:阿月是唯一每天经过井盖的人,清运记录显示......她突然顿住,抬头时眼睛发亮,她不是捡垃圾,是守坟。
雁子把铁盒里的灰和碎砖并排放在台灯下。
粉末在光里浮起细小的尘,像无数颗星星。
她举起手机拍照,配文写了一半,又划掉重写:苔藓记得谁碰过它,灰记得谁烧过它。
程砚秋收到快递时正在调一杯。
龙舌兰刚倒进摇酒器,拆信刀就划开了牛皮纸。
热成像图摊在吧台上,两组温度印记像两朵重叠的云——奶奶的手温是暖黄的,他的指纹是冷白的,在字残痕旁交缠。
摇酒器掉在地上。
他盯着自己指纹的位置,喉结动了动,突然蹲下去,额头抵着吧台。
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先是压抑的抽噎,后来变成号啕,像个摔碎了最宝贝玩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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