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漕运码头往南延伸出的一片街区,是云州府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带。这里的空气永远混杂着河水退潮后留下的腥臊、廉价酒肆里飘出的劣质酒气,以及无数苦力、水手身上散发出的、浸入衣衫难以洗去的汗臭。街道狭窄而泥泞,两旁是歪歪扭扭的木板房,晾晒着打满补丁的衣物,偶尔有野狗叼着不知名的骨头碎渣飞快窜过。
张猛脱下那身惹眼的官服,换上了一套半旧不堪、肘部甚至磨得发亮的靛蓝色粗布短褂,下身是沾满泥点的阔腿裤,脚下踩着一双快要张嘴的草鞋。他刻意用灶底的灰烬抹了把脸,让肤色显得黯淡粗糙,收敛起行伍之人特有的挺拔姿态,微微佝偻着背,耷拉着肩膀,混在往来的人流中,如同水滴汇入江河,毫不起眼。
他按文渊提供的、仅有一个绰号和大致活动范围的模糊线索,在迷宫般的巷弄里转悠了大半天,几经周折,才在一个挂着破旧“赌”字布幡的赌坊后巷,找到了那家没有招牌的腌臜酒馆。门帘油腻发黑,掀开时一股酸腐气扑面而来。
酒馆里光线昏暗,只有寥寥几个看不清面目的酒客蜷缩在角落。张猛目光一扫,很快锁定了一个独自坐在最里面条凳上、就着一碟盐水煮豆喝酒的干瘦老头。那人约莫五十上下,颧骨高耸,一双眼睛却异常活络,滴溜溜地打量着每一个进出的客人,正是绰号“老泥鳅”的码头消息贩子。
张猛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在对面的条凳上坐下,哑着嗓子对柜台后打盹的伙计喊了句:“一碗烧刀子,一碟茴香豆。”
酒和豆子很快送来。张猛将酒碗推到老泥鳅面前,自己又招呼伙计加了一碗。两碗浑浊烈性的烧刀子下肚,带着粗砺的暖意烧灼着喉咙。张猛借着抹嘴的动作,手指微动,几枚温热的铜钱已悄无声息地滑入了老泥鳅那宽大破旧的袖口之中。
老泥鳅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脸上那层麻木的褶皱似乎舒展了些许。
张猛身体前倾,手肘支在油腻的桌面上,压低了嗓子,几乎是用气音说道:“老泥鳅,打听个事儿。听说……最近有路子,能弄到‘硬扎’的文书?”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虚捏,做了个用力向下盖戳的动作,眼神里带着江湖人特有的、只可意会的意味深长。
老泥鳅布满眼屎的眼角眯了一下,像是被酒气熏着了,发出两声干涩的嘿嘿低笑,声音沙哑得像破锣:“张爷,您这说的……可是犯王法、掉脑袋的买卖。风声紧呐。”
“废话,”张猛哼了一声,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焦躁与蛮横,“不犯王法的生意,老子找你作甚?”他说话间,手指在桌下又是一动,一小块约莫半钱重的碎银,再次精准地滑入了对方的袖袋,“兄弟我最近遇着点麻烦,有条船,货有点……扎手,寻常路子走不通,缺张能保平安的‘路引’。钱,不是问题。”
老泥鳅袖口微微一沉,他不动声色地掂量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他凑近些,带着浓重口臭的热气几乎喷到张猛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是有这么个说法,在底下悄悄传。但邪性得很。第一,不接生客,得有信得过的老人引荐,摸不清底细的,给座金山也不做。第二,那价码,高得吓死人,听说办一张能顶寻常五口之家好几年的嚼用。”
“引荐?找谁引荐?”张猛眉头紧锁,追问道。
“没人知道具体是谁,神龙见首不见尾。”老泥鳅摇了摇头,缩回身子,又抿了一口酒,“都是单线联系,对上暗号,层层传递。听说,得先递‘投名状’,证明你不是官府的钩子,身家清白……哦不,是身家不白,他们才会考虑接不接你的活儿。规矩大得很,错一步都不行。”
“怎么递这‘投名状’?”张猛的心提了起来,知道接近核心了。
“那就不清楚了,层次太低,够不着。”老泥鳅摊了摊脏兮兮的手,表示爱莫能助,“只听说,得在城隍庙后街,往西数第三个巷口,那儿有个半塌了的石狮子。在狮子底座下,留个特定的暗记,还有你想办什么事儿,然后等信儿。至于人家看不看得上你,接不接你这单活儿,全凭运气。”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忌惮,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而且,张爷,听我老泥鳅一句劝,这路子太野,水太深。之前有几个不开眼,仗着有点身手想摸人家底细的,后来……啧啧,不是半夜被人打断手脚扔在臭水沟,就是莫名其妙瞎了眼。邪乎!能不沾,最好别沾。”
张猛心中凛然,对方行事之周密谨慎、手段之狠辣决绝,绝非寻常的犯罪团伙可比。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丝混不吝的凶悍,仰头将碗里残酒灌尽,骂骂咧咧道:“妈的,规矩真他娘的多!行了,知道了,谢了,老泥鳅。”
丢下几个铜钱结账,张猛晃晃悠悠地起身离开酒馆,融入外面嘈杂的街市。
他没有立刻返回衙门,而是依言绕道去了香火冷清的城隍庙后街。那里比码头区更加僻静,残破的围墙,长满荒草的院落。他找到第三个巷口,果然看到一个底座布满青苔、脑袋缺了半边的旧石狮子,孤零零地立在巷口,像个被遗忘的守望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