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房档库深处,光阴仿佛凝滞。
这里终年不见天日,唯靠几盏桐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将无数尘封的卷宗映照得影影绰绰。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迹、腐朽纸页和淡淡防虫药草混合的独特气味,吸入肺腑,都带着历史的沉重。
文渊独坐于库房最里间的柏木大案后,几乎被两侧堆积如山的卷宗淹没。他清癯的身形在巨大的书架投下的阴影里,显得愈发单薄。案头一盏孤灯,将他专注的侧脸勾勒得棱角分明。唯有纸页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笔尖蘸墨、在草纸上疾书的细微声响,打破这近乎永恒的寂静。他的指尖因长时间翻阅泛黄脆弱的纸页,已沾染了一层深色的墨渍和尘灰。
林小乙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沉重木门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他没有立刻出声,放轻脚步走到一旁,寻了张堆满散乱卷宗的凳子坐下,耐心等待着。他知道,文渊此刻正沉浸在与过往罪案的文字博弈中,任何打扰都可能切断那稍纵即逝的灵感线索。
时间一点点过去,文渊时而凝神细读,时而闭目沉思,时而又快速在旁边的笔记上添上几笔。终于,当他从一册边角已磨损严重的《弘光七年刑案辑要》中抬起头,用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时,眼角余光瞥见了静坐一旁的林小乙。
他脸上非但没有疲惫,反而带着一种勘探者终于发现矿脉般的振奋亮光。
“林兄,你来得正好。”文渊开口,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略显沙哑,但语气里的兴奋难以掩饰,“有眉目了,而且,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
他小心地推开手边几份涉及伪造钱引、假冒官凭的卷宗,将其中一份封面标注着“伪造官契案-弘光七年秋”的厚重旧档,郑重地推到林小乙面前。卷宗的皮壳已经斑驳,上面的字迹却仍清晰可辨。
“此人,姓洛,名青河,江湖匪号‘妙手书生’。”文渊的指尖点在那寥寥数行的记载上,旁边附着一张笔法粗糙、面容模糊的海捕图像,只能依稀看出是个清瘦文士的模样,“约摸五年前,此人活跃于云州及周边江陵、广平数府,并非寻常鸡鸣狗盗之徒。他精于书画仿造,尤擅金石篆刻,据说于仿制各类官印文书一道,已臻化境。当年卷宗记载,其所仿官契、路引,连掌印的堂官和经年的老吏都难辨真伪,几可乱真。”
“此人现在何处?是已伏法,还是……”林小乙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
文渊摇了摇头,推了推滑至鼻翼的水晶镜片:“卷宗明确记载,弘光七年末,他因一桩伪造地契、侵吞良田的案件被通缉,但随后便如泥牛入海,彻底销声匿迹。官府数次画影图形,发下海捕文书,却始终一无所获。有江湖传言,说他已金盆洗手,隐姓埋名,被某位权贵聘为西席,也有说他早已远遁海外。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信息:“据当年曾与他打过交道的几个边缘人物供述,此人性情孤高乖张,行事并非全然为财,更多是痴迷于那种‘以假乱真’、‘欺瞒天下’的技艺巅峰之感。他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癖好——非和田、鸡血之类的名贵印石不刻,非加入珍珠、金粉的上等定制印泥不用。这一点,或许正与柳姑娘发现的云母粉增艳、以及那绝非寻常匠人能用得起的紫檀木屑,对得上号。”
林小乙指尖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陷入沉思:“一个追求技艺极致,且已隐匿数年、本该彻底消失的高手……为何会突然重操旧业?而且这次,目标如此明确,手段如此张扬,直指官府核心印信?这不合常理。”
“这正是此案最令人不安之处。”文渊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又从一堆文书中抽出另外几张墨迹未干的纸页,那是他刚刚整理出的两份假公文的内容摘要与关键点分析,“林兄,请看。清远县那份,是调拨库银;府衙户曹那份,是特许商船免检。表面看来,一个是为了窃取官银,一个是为走私货物提供便利,目的似乎并不相同,甚至可以看作是两起独立的案件。”
他的指尖精准地点在摘要上用朱笔圈出的几个关键词上:“但我反复比对、推敲后发现,这两份公文,在‘效用’上,存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共同点——它们所涉及的具体事项,都具备‘流程上必须加盖相应官印认证,但一旦完成,事后想要追根溯源地详细核查,却难度极大、耗时极长’的特性。”
文渊抬起头,目光穿过镜片,炯炯有神地看向林小乙,仿佛要穿透迷雾:“库银调拨,府、县对接,票据往来,流程复杂,但银子一旦出了库,融入市面,追查具体流向如同大海捞针;特许船只离港,一纸文书放行,进入茫茫水道,再想追踪其具体航迹、查验其所载货物,更是难上加难。这不像是在单纯地、一次性地牟取暴利,或者简单地给某条走私渠道行个方便……”
他的语气变得更加肯定,带着一丝抽丝剥茧后的冷峻:“这更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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