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菊的丈夫皱着眉出来,看着泥猴般跪在地上的二姨姐,脸上堆着为难:“二姐,这……这风头上,我一个小地主家的少爷,说话能顶什么用?弄不好……”
“妹夫!”虞玉兰猛地抬头,满脸泪水中,眼神却像烧红的炭块,“我知道难!你就试试!试试!姐给你磕头了!”说着又要往下磕。
虞玉菊的丈夫慌忙扶住她,长叹一声:“唉!起来吧!我去找黄团长探探口风……成不成,看天命吧!”
虞玉兰又跌跌撞撞扑向村西头。张吉安,这个大兰走后就很少往来的闺女婿,如今穿上了国军保安队的黄皮,当了小队长,见了面倒还客气地叫一声“娘”。
找到他时,他正蹲在自家门槛上抽旱烟,烟杆在鞋底磕得梆梆响。张吉安看到多日不见的丈母娘,脱口而出,“娘:您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了吗?”虞玉兰淡淡回了句,直截了当道:“吉安,我知道你端这碗饭不易,可你家萍叔真是个好人!他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就想给乡亲们做点事!
你抬抬手,帮他在上峰面前说句公道话,求条生路。娘就求你这一件事,以后绝不添麻烦。”
没等张吉安回应,她转身就走,背影挺得笔直。
张吉安被这阵仗惊得烟杆差点掉了,望着丈母娘枯槁的背影,死去两年的大兰忽然浮现在眼前。
心里猛地一揪:这忙,能帮也得帮,不能帮也要帮!就冲大兰,也得帮!
他蹲在门槛上,狠狠抽了口烟,心里反复念叨:姬家萍……真是条汉子。
与此同时,姬家萍的亲哥哥姬家苏,那个一辈子靠小生意谋生的小商人,正抖抖索索打开灶膛深处的瓦罐。
里面是他几十年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家当——几十块黯淡的银元和一小卷皱巴巴的纸钞,边角都磨得发毛。
他咬咬牙,用破蓝布层层包好,趁着夜色像做贼似的溜到关押点附近,找到那个相熟的贪财看守……
也许是虞玉兰豁出脸面的哭求起了作用,也许是张吉安那点残存的人性说了话,更可能是姬家苏那罐浸满汗水的钱买通了一条缝隙。
几天后,一道含糊的命令下来:姬家萍、虞玉兰、姬忠楜三人,暂不予追究,但必须立刻离开本地!
当虞玉兰扶着勉强能走动的姬家萍,带着姬忠楜走出小姬庄地界时,残阳如血,泼洒在身后那片劫后余生的泥泞土地上。
姬家萍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如同巨大伤疤的村庄废墟,又看了看身边形容枯槁却脊梁挺直的嫂子和侄子,嘴唇翕动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带着水腥气的晚风里。
那叹息里,有捡回性命的侥幸,有脱离组织的迷茫,更有一种理想被现实碾碎成泥的、无声的悲鸣。
洪水终于彻底退去,小姬庄只剩下一片狼藉的泥泞。
倒塌的土墙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头,白森森戳在灰白的天光下。
田地成了巨大的烂泥塘,枯死的庄稼秸秆斜插在淤泥里,如同祭奠的香烛。
空气里弥漫着淤泥腐败的腥气、木头朽烂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散不去的血腥,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片土地。
虞玉兰领着孩子们,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没踝的冰冷淤泥里,回到了被洪水舔舐过无数遍的“家”。
哪里还有家?只剩几根焦黑歪斜的柱子,戳在废墟中央。
一只豁口的粗陶碗半埋在泥里,那是她用了十几年的家什;几件泡烂发黑的破衣烂衫挂在断墙的荆棘上,像招魂的幡旗,在风里微微晃动。
孩子们看着眼前的一切,小脸上满是茫然和恐惧,最小的那个瘪着嘴,想哭又不敢哭出声,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虞玉兰站在废墟中央,浑浊的泥水没过她破旧的鞋面。
她静静立着,目光扫过这片满目疮痍,风吹起她散乱花白的头发,露出额头上在祠堂磕头留下的青紫淤痕。
没有眼泪,没有哭嚎,她的脸像一块被洪水冲刷了千万遍的石头,粗糙,沟壑纵横,只剩下一种被苦难反复捶打后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坚硬。
许久,她弯下不再年轻的腰,伸出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抓住一根深陷在泥里的房梁木头。
木头湿滑沉重,纹丝不动。她闷哼一声,双脚在泥里死死蹬住,腰背弓成一道倔强的弧线,全身力气都灌注到手臂上。
“嗬——!”
一声低沉的嘶吼,仿佛从胸膛深处挤出来。
那根深陷的木头,竟被她一寸一寸,从吞噬一切的淤泥里生生拔了出来!
泥浆顺着木头纹理滑落,溅得她满头满脸,糊住了眼睛,她却连抹都没抹一把。
她把沉重的木头拖到一边,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然后抹了把脸上的泥水,回头看着身后吓呆了的孩子,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楔进这片死寂的废墟:
“都愣着做啥?眼珠子能当饭吃?手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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