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42年 汉景帝后元二年 九月上旬
高阙塞的清晨,霜意愈浓。关墙上戍卒呼出的白气,在清冽的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旋即被北风撕扯消散。郡府廨舍内,核查公房中的气氛,却与这秋寒截然相反,隐隐有几分压抑的灼热。堆积如山的边市、抚恤、授田、工程等各类卷宗簿册,正被张汤带来的书吏与朔方郡府指派的文吏协力调阅、搬运、分类。竹木相击声、翻阅沙沙声、低声交谈询问声不绝于耳。张汤端坐主案之后,面色比往日更加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流水般送入又被取出的文卷,手中朱笔不时在自备的木牍“勘疑录”上疾书数行。
王猛、陈大之事虽被李玄业以“明正典刑”快速处置,暂时堵住了“徇私舞弊”或“重大失职”的指控,但张汤已然认定,这两处“蚁穴”背后,必定连着更为绵延的“鼠道”。他要求调阅的卷宗范围极广,时间跨度从去岁高阙战毕直至当下,几乎涵盖了朔方郡战后恢复期的所有核心民政与边防经济事务。这已非简单的“按察”,几近一次全方位的“审计”。
“中丞,”陈令史捧着一摞刚刚初步核验过的边市交易账目抄本,面色凝重地走到案前,低声道:“初步比对,去岁十月至今年四月间,涉及河西羌部的大小交易共十七笔,其中由军侯王猛参与验看签押的共九笔。这九笔交易中,有六笔的皮货、牲畜估价,与同期、同类货品从其他胡商处购入价相比,平均低约半成至一成。尤其是去岁腊月那批牛皮,差价接近一成五。而这几笔交易的验看记录,相对简略,多注‘成色中上’、‘数目相符’,缺少具体瑕疵描述与详细议价过程。”
张汤接过抄本,目光快速扫过那些被朱笔圈出的价格对比数字,眼神锐利如刀:“半成至一成五……积少成多,亦非小数。验看简略,差价显着……王猛一句‘大体不差’,价值不菲啊。可曾核验同期府库支出账目?低价购入之物,最终入库数量、折价,是否与交易记录相符?有无‘狸猫换太子’、‘以次充好’于入库环节?”
“正在核验,然府库支出账目浩繁,且与军中、地方多条线交叉,需时颇多。”陈令史道,“另有一事,下官在调阅新丰里房屋建造物料清单时发现,赵甲等十一户所用土坯、木料、茅草等数量,与郡府工曹定额相比,普遍超出约一成。虽陈大自言只加厚赵甲家墙体,然账目显示,十一户皆超。督造人除陈大外,另有两名屯长,皆言是按‘上官体恤,略增物料以固房屋’之命行事,然问及具体下令之上官,则或称‘郡丞府长史’,或称‘营中司马’,言辞不一。相关文书,只有笼统的‘奉令增固伤残居所’之批条,未见具体数额与来源。”
“哦?”张汤眼中寒光一闪,“普遍超出一成……好一个‘体恤’!批条何在?笔迹、印信可曾验看?”
“批条在此。”陈令史递上一卷略显粗陋的木牍,上面一行潦草的字迹“伤残士卒房屋,着酌情增固,以示体恤”,落款是一个模糊的墨迹,似印非印,辨认不清,日期是去岁十一月。“笔迹粗率,不似常行公文。印信模糊,难以辨识。下官问过工曹,彼等只道是上官口头传令后补的条子,具体何人下发,已记不真切。”
“含糊其辞,凭证粗陋……”张汤指尖轻叩木牍,发出沉闷的响声,“超出一成物料,十一户累加,亦非小数目。这些‘额外’的土坯、木料,从何而来?是挪用了别处工程物资,还是虚报冒领?抑或是……别有来源?”他抬起头,看向陈令史,“此事与王猛边市差价,或许风马牛不相及,然皆指向同一处——朔方郡在非常时期的物资流动与账目管理,存在大量模糊地带与程序漏洞。而这些漏洞,足以藏匿诸多不堪。继续深挖,重点追查这些超额物料的真实去向与来源,核对府库相关领用记录。至于那模糊批条……设法套取郡丞府长史及可能相关的营中司马笔迹,暗中比对。”
“诺!”陈令史凛然应命,感到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张中丞这是要抛开具体个人过错,直指朔方郡整体治理的“系统性隐患”了。一旦坐实,其份量远比王猛、陈大之失要沉重得多。
就在这时,廨舍外忽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声,以及戍卒略带惊惶的呼喝示警声。声音迅速逼近郡府,旋即,沉重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一名身着轻甲、满面风尘、甲胄上沾着泥泘与草屑的军侯未经通传,径直闯入核查公房,单膝跪地,声音嘶哑急迫:
“报!紧急军情!野马川烽燧燃起三道烽火!匈奴约两千骑,自阴山摩笄谷口突出,正猛攻野马川外围戍垒!李广将军已率前军接敌,命末将飞报靖王与郡府:胡虏此番并非游骑窥探,乃是蓄意攻掠!请速发援兵,固守高阙!”
“什么?!”公房内所有文吏,包括陈令史,都惊得停下了手中工作,骇然望向那报信军侯。张汤亦是瞳孔骤缩,手中朱笔“啪”地一声落在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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