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春日,总带着几分挣扎的意味。冰雪虽已消融,但冬日的寒意似乎仍恋栈不去,蜷缩在背阴的墙角、浸透在潮湿的泥土里。河边的老柳树勉强抽出了些鹅黄的嫩芽,像重病初愈者脸上不健康的色泽。田畦里,农人们小心翼翼播下的粟种,也畏畏缩缩地探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意,稀稀拉拉,远不及往年那般蓬勃。天空总是压着一层灰蒙蒙的铅云,不见明媚阳光,连吹过原野的风都失了往日的清爽,带着一股湿冷的、黏腻的、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的寒意,吹得人心里也沉甸甸的。
这几日,龙城外围,那些依傍着黑水河而建的村落,气氛更是莫名地压抑。傍晚时分,本该是炊烟袅袅、孩童嬉闹、男人们扛着农具从田间归来的温馨时刻,如今却显得过分安静。河水流动的声音似乎比往常更响了些,那永不停歇的哗哗声,不再象征着生命与安宁,反而像某种不祥的预兆,敲打在村民们的心头。连最顽皮的孩子,也被家中大人早早唤回,圈在屋里,不许靠近河岸。
夜幕彻底笼罩了大地,将村庄吞没在无边的黑暗里。除了守夜人偶尔敲响的、带着困意的梆子声,以及远处零星的犬吠,便只剩下那越来越显得沉闷、越来越令人不安的河水奔流声。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混杂着潮湿泥土和腐烂水草的味道,浓重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子夜过后,万籁俱寂,正是睡梦最深沉的时刻。
住在最靠近河岸的的老渔夫岩叟,是被一阵奇怪的“咕噜”声惊醒的。那声音不似往常河水拍岸有节奏的“哗啦”,倒像是河底有无数个巨大的喉咙在同时吞咽、打嗝,沉闷而汹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粘稠感。他年迈觉浅,心口莫名一阵发慌,摸索着披上那件打满补丁、散发着鱼腥和汗味的旧棉袄,趿拉着草鞋,颤巍巍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门外,星光黯淡,借着那点微弱的天光向河面望去——只一眼,岩叟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黑水河,那条他打了一辈子交道、熟悉得像自己掌纹一样的大河,此刻完全变了模样!河水不知何时暴涨了数倍,浑浊的浪涛不再是平日的土黄,而呈现出一种近乎墨黑的颜色,翻滚着、咆哮着,像一头彻底挣脱了锁链的洪荒巨兽,挟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气势,轻而易举地越过了那道村民们引以为傲、不久前才由汉部派人加固过的高高河岸!他亲眼看见,自家那条陪伴了他十几年的老旧渔船,被一股巨浪猛地掀起,船尾系着的、他亲手搓的麻绳应声而断,木船像片枯叶般在浊流中打了个旋,瞬间就被吞没得无影无踪。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冰冷刺骨的河水,已经无声无息地漫到了他脚下的台阶,并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贪婪地向上蔓延,舔舐着他的草鞋!
“发……发大水了!快跑啊!河神……河神发怒了!” 岩叟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哑欲裂、不似人声的呼喊,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他再不敢回头多看那恐怖的河水一眼,转身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向着村内黑暗处奔去,冰冷的河水浸透了草鞋和裤脚,每一步都像踩在死亡的边缘。
这声绝望的呼喊,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急促的锣声“哐哐”响起,夹杂着男人们粗哑的吼叫、女人们惊恐的尖叫、孩童受惊吓后撕心裂肺的哭嚎,以及猪圈羊圈里牲畜感知到危险后发出的绝望嘶鸣……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将沉睡的村庄彻底撕碎,投入了混乱与恐慌的深渊。
村民们从睡梦中惊起,根本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们拖家带口,仓皇逃出家门。有人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在料峭春寒中瑟瑟发抖;有人试图返回去抢出那半袋救命的粮食或几枚铜钱,却被迅速上涨的河水逼退,发出不甘的怒吼;老人行动迟缓,在泥泞和冰冷的河水中艰难跋涉,几乎是被儿孙半拖半拽着前行;母亲紧紧抱着啼哭的婴孩,脸色惨白如纸,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人群向村后那片传说中从未被水淹过的高地奔逃。
混乱中,不久前才由汉部组织人力、耗费了大量土石新筑加固的河堤,在异常汹涌、仿佛蕴含着无穷怒火的水势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靠近下游的一段新堤,先是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随即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轰然垮塌!积蓄了庞大力量的浑浊河水,如同决堤的猛兽,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瞬间冲入地势低洼、刚刚冒出嫩绿希望的田地区域。那些农人们视若生命的粟苗,连挣扎一下都做不到,便被无情地彻底淹没,化作了一片浑国,只剩下浑浊的水面打着旋,泛着不祥的泡沫。
当黎明终于艰难地穿透铅灰色、仿佛要压到头顶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些许惨淡的光线时,劫后余生的村民们聚集在湿漉漉的高地上,望着眼前一片汪洋,欲哭无泪。曾经的家园,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在泥水中若隐若现;赖以生存的田亩,已被彻底摧毁,连一点绿色都看不到;侥幸逃出的牲畜惊魂未定,挤在一起发出低低的哀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河水腥气、淤泥腐败的恶臭,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助的恐慌。几个失去亲人的家庭,终于压抑不住,发出了压抑而绝望的哭泣,那哭声在空旷的高地上飘荡,更添了几分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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