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深冬,呵气成霜,冬至大节终是到了。
冬至日,信奉“肥冬瘦年”的百姓,鸡鸣便起,家家窗棂糊上新棉纸,祭祖后分食一碗碗如元宝般的滚烫馄饨;孩童在巷弄里追跑,童谣唱得脆亮:“冬至大如年,先生不放不给钱!”
人间的暖趣延续至深夜。
此夜之梦,被视作窥看来年运道的兆头。故有谚云:“冬至黑,年疏邋;冬至疏,年黑黑”——说的便是冬至晴则年雨,冬至雨则年晴的征兆。因此这一日,人们都愿多想些生平喜事,好驱散愁绪,唯恐一丝晦暗入梦,误了来年的好彩头。
漫长的冬夜,还滋生着古老的禁忌与期盼。传说此夜是“老鼠嫁女”之期,家家需早熄灯、角落撒米盐,以贺鼠家喜事,祈盼来年无鼠患。亦有行“守冬”之俗,阖家围炉长坐不眠,以待阳气复苏——
而九重宫阙的漫漫长夜,滋生的从不是故事,是一场关乎生死权柄的意外。
依着祖制,冬至百官休沐三日。
庆昌帝龙体欠安,冬至一应大礼——斋戒、南郊祭天、受百官朝贺、宫宴赐席——皆下旨由裕王代行。
便是那晚间的宫宴,皇帝也只在御座上坐着,受完群臣三拜九叩,象征性地动了动玉箸,便不再言语,只将手轻轻一抬。
满殿的目光与权柄,便随着这一抬手,尽数落到了下首裕王的肩上。
赵王在席上,脸色青了又白,险些维持不住一贯的优雅体面。如今他不必,也无法在父皇面前演那套孝子贤孙、赤忱真性情的戏码了。
便是他想演,也得父皇肯看他一眼。
如今他连见父皇一面,都需隔着重重棉帘,还演个屁!
父皇往日那些“老三最肖朕”、“老三性情率真”的夸赞,此刻字字如耳光,啪啪啪反反复复扇得他左右开弓,成了天大的笑话。
对,他就是皇子中最大的笑话!
太子既死,他这“皇长子”却要屈居老四之下,眼睁睁看着对方春风得意,代行天子礼,受百官朝拜,收拢人心,在御前承欢,成了众臣眼中地位无可动摇的“储君”。
赵王气得浑身发抖,那身亲王的大红纻丝朝服,本该衬得人威仪天成,此刻却软塌塌地挂在他身上,随着他胸膛剧烈的起伏,衣上金线织就的四爪行蟒,在烛火下抖成了模糊的金影。
他一双眼,左眼剜向春风得意的裕王,右眼却恨不能化作刀子,劈开御座前那半垂的锦帘,好看清帘后父皇的真实气色。
那帘子是黄公公命人垂下的,美其名曰“冬至风厉,恐伤圣体”。
可殿内暖炉烧得通红,何来一丝风?
欲盖弥彰!
这遮掩的姿态本身,就是最明确的答案:父皇的身子是真不行了。竟还能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坐在这里——为他那个下贱婢生子出身的儿子,铺路搭桥,僭居大位!
庆昌帝略坐了坐便起驾离去,留下裕王与梁王代为应酬,与百官酬酢周旋。
赵王面皮绷得死紧,连一丝敷衍的笑也扯不出来,只将目光投向妃嫔席间的宁贵妃,递去一个阴沉的眼色。
宁贵妃眼波与他微微一触,旋即从容起身,以不胜酒力为由,向邻座低语一句,便带着侍女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
皇后离京,他母妃却仍屈居妃嫔之席,只得了“暂理”六宫的名头——看似位同副后,实则无一纸诏书,无半分晋封。
这算什么?
空握其权,不正其名。他母妃依旧是“宁贵妃”,日夜盼着的皇贵妃之位,到头来只换来父皇一句轻飘飘的“辛苦你了”。
若非老四生母静嫔出身卑贱,依老四今日之势,恐怕此刻便不是静妃,该是静贵妃,乃至静皇贵妃了!
笑话!如今他们母子,便是这宫中最大的笑话!
眼见群臣围着裕王敬酒逢迎,余光扫过他时,还带着那似有若无的怜悯,赵王齿缝间都沁出冰冷的铁锈味。
父皇眼里没他,也就罢了。
可老四那个贱婢生的,如今竟也猖狂到不把他这个皇兄放在眼里!
从祭礼到宫宴,老四连一个正眼都未曾给过他。宫宴之上,老四高居御座之侧,俨然已是半个主人;而他这个三哥,却只能屈居下首。
连他此刻这愤恨的目光,都成了一场卑微的仰视。
储位未定,便已视他如无物。若真让老四坐上那个位子...
他与母妃焉有活路?
温恕那条老狗说得对。
时机稍纵即逝,不能再等了。若父皇真熬不过这个年关...那便是他与母妃的穷途末路。
宫墙内的热闹与算计,终究飘不出那重重朱门。而市井巷陌的烟火,也自有一番天地。
陆青裹着厚实的披风,与沈寒挽着手,漫步在正阳门外大街比肩接踵的节庆人潮中。自正阳桥向南,灯火绵延如昼,街道两旁酒肆、食摊、香烛铺子乃至卖冬至百事吉、新历日的摊子都还在迎客,热气与笑语蒸腾而上,驱散了冬夜的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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