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殿中众人登时屏息，尽数深俯首于地。皇帝亦是深深皱眉，两眼紧盯着薛渝高举于头顶的奏折，抿唇不语。
薛渝在朝中起起伏伏数十年，虽不敌平津伯的从龙之功，却也算得上的肱骨纯臣。
因这份忠心、更因家中子嗣若非得力便有“福召”所言，薛家于帝心中非同寻常，这许多年来皇帝若有心询问朝臣之建，总是愿听薛渝几言。他做事又恭谨尽职，这么多年从未有一日称病请休沐的时候，而每逢进宫请安，必定是要为旁人周旋，早已叫皇帝习以为常。
却不料此番进，不只是要称病休养，更是无缘无故请皇帝免去其太傅之职，此行突如其来，竟非同往日。
皇帝不语，薛渝便不敢动。仍似先前一般举着奏折，形若磐石，竟无半分闪失。香炉中的苏合香雾袅袅穿于殿梁朱阁间，如柔夷扶风而过，轻巧地勾着殿内众人的心绪。停顿良久，皇帝方抬手示意他起身，漫然试探道，“爱卿免礼，若有缘由，如今不妨与朕言明，朕必定会斟酌情势为你做主。”
虽是帝王的缓放之意，薛渝却也不客气，依着礼数起身，将方才事宜尽数表明，重中之重便是薛绛姝受惊失鸣之事。
此言再出如惊雷，当下皇帝亦满面惊愕，倾身追问道，“当真如此？”
薛渝拱手道，“老臣不敢欺瞒圣上，今日一早小女用膳时尚言明要日日往那处粥棚去为圣上分忧，谁知不过半日便遭此祸事。方才内子已派人请大夫来替小女诊治，便是失鸣之症。老臣心下忧虑，故而如今进宫与圣上请罪，请圣上允准老臣回家静养，安抚小女。”
皇帝蹙眉不语。回眸间略瞧了瞧李福安，李福安心下当即会意，先是颔首道，“巡防营刘统领与段大人上奏的折子中委实有一处于安平街畔，离珠县君布善的粥棚不算远。因是距离的近，离珠县君又是闺阁弱女，因此受伤也是常理。”
停顿一瞬，又道，“终究是旁人可恶，薛太傅素来疼爱离珠县君，如今听闻县君惨遭祸事，心中过悲，自然有糊涂的时候。如今在陛下面前可不就是有失言之处，太傅，您糊涂了。”
徐徐劝皇帝时，亦是若有似无地给薛渝提了个醒儿，倒叫皇帝只凝神思忖旁事，未曾留意薛渝。
薛渝却是会意，目的既是已达到，如今也不敢得寸进尺，恭谨俯身，“是老臣糊涂，只一心记挂着小女，却在圣上面前失仪，还请圣上宽允。”
“怪不得你，”皇帝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离珠经此事，朕心亦感悲痛。也不只是你，朕如今都记挂着她的伤况。听你所言应非虚，此事便更为要紧。李福安，传朕口谕，命太医院郑院判刘院判一同去薛府为离珠县君诊治，不得耽搁。”
李福安闻言一愣，旋即缓过神来，忙恭谨应声。
皇帝此言看似是急看中薛绛姝，为了这一个幼女大动干戈，不过一手派去两位院判回来，诊出的结果必定准于单人，意在追寻实情。
不过薛绛姝失鸣一事本非虚，身上伤口又尽数是由郑院判诊治，倒也不怕圣上疑心。薛渝闻言面色不变，只仍是垂眸抿唇，端的是心疼哀然的架势。
看的皇帝心中一紧，再想起方才听永定侯与段骞上奏所言，登时又觉口中火炮燎的疼。皱眉抻了抻唇弧，强压着心口怒火，沉声问道，“太子那边儿还未有动静么？大理寺与刑部也该有动作才是。”
薛渝闻言忙道，“老臣进宫这一路时看灾处过多，想来太子殿下正带人于各处安抚，只巡防营的各位将士此处走动救援，不知近况如何。”
“最近京中风雨过多，没有一日安宁的时候。”皇帝口中抱怨，思忖间忽又往神鬼之事上联系，想起去岁祭祀大典上的闹事，当即觉后背生凉意，手掌覆于膝上紧握，青筋如小蛇盘恒，处处凸起。
眼瞧着皇帝心中起波澜，李福安心下惊愕之余，忙示意小魏子去斟茶来，将温热的茶盏奉于案前，低声劝道，“这是才煮好的龙安神茶，陛下暂且歇着，宫外有段大人与太子殿下呢。”
薛渝见状亦拱手相劝，眉间神容尽为恭谨之态，“如今城中虽乱，但老臣来时局势已控，还请圣上暂且息怒，等太子殿下查明此事后，自会进宫来禀报给圣上。”
“你不必安抚朕，”皇帝又摆手，如今虽不赐坐，自己却起身绕着桌案踱步半晌，下了几步台阶，“先有安泽湖的死伤，后有今日的三处私炮坊出事。前前后后不足一个月，刑部如今连私炮坊一案尚未查明，如今京中又出祸端。只怕如今城中的风声不妥啊。”
停顿一瞬，见薛渝抿唇不语，皇帝反问道，“对于此事，薛卿心中可有何想法。”
薛渝一怔，垂眸道，“回禀圣上，城中风声虽起，若要安抚也并非难事。近日京中屡屡出事，死伤者无数，百姓心中难安是是常理。不过这怨气是冲着灾事，而非圣上。如今事已出，老臣私以为，当务之急该是刑部或大理寺早日将此事调查清楚公之于众，京中再无祸端，百姓心中安定，这风声自然便停了。”
皇帝闻言不可置否地颔首，漫然道，“话虽如此，但刑部如今处事实在是不妥。将一桩案子拖至如今，到底是废物。”
语意微顿，皇帝只于殿中踱步，不作他言。此番缄默，薛渝亦不敢多嘴，深垂眸于地，暗自思忖圣意。
斟酌半晌才要劝慰时，皇帝忽先挑眉，猛然扔给他一个话头，反问道，“薛卿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置？”
这一问，当即惊薛渝心中波澜再起，眼皮不易察觉地抖动几回，方稳住心神，拱手斟酌道，“那自然要由圣上之意。圣上委任刑部全权处置此事，是因倚重沈尚书，当日安泽湖一案物证不足，刑部虽查出是有硫磺硝石所至，但若要查追查实情委实不易。现如今事出于城中各处，顺着私炮坊这条线，老臣相信沈尚书必不会辜负圣上倚重，定查明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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