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请。”
周内侍将身躬了又躬,仍觉背上那道目光刀子似的剌得肉疼,终还是抵不住多了句嘴。
“殿下莫怪奴婢多事,是刘中书嘱咐,今日不许殿下带随从入宫,陛下也无异议,奴、奴婢……”
“往日来迎本王的都是楚少监,今儿个怎的不见他老人家?”
见安平王开口并未怪罪,周内侍悄悄抿去鬓边的汗,笑呵呵解释道:
“殿下许久不在上京,自是不知去岁腊月初八,陛下夜来梦见先皇后,晨起用了碗甜羹,忆起从前先皇后在世,常于长秋宫内手植豆菽,待到腊月初八亲手制成甜羹奉与陛下品尝。
那时候宛陵殿下还是垂髫稚子,担心陛下议完政事甜羹冷凉,便亲自在廊下守着小炉,一守就是两个时辰,将甜羹奉给陛下的时候,哎哟,宛陵殿下十指都是僵的。
时隔多年,陛下想起此事仍是心疼不已,那日不知为何,陛下倍觉思念宛陵殿下,便让少监带了赏赐的岁礼亲自去西郡看望公主。”
“陛下舐犊情深,宛陵公主孝诚动天,定能福泽绵延,倘本王不曾记错,楚少监早过了花甲,这一路车马颠簸怕是行得不易。”
“谁说不是呢,好在一路上都还平安,少监一到西郡见公主安好,便即刻修书回上京给陛下报了平安,眼下正在回程途中,掐指算来不日便可抵上京。”
“今日朝堂之上,不知几位大人又给苏某拟了几项罪状?”
谈及宛陵公主,周内侍好不容易放松了心神,不防安平王有这一问,顿时又给吓出一身汗来。
好在前头就是宣政殿。
“殿下可把奴婢给问住了,这朝政的事,诸位大人议来议去,最后还不是由陛下决断,奴婢们不懂政事,不过就听个热闹罢了,左不过都是殿下从前经历过的,今日似也差不离。”
说着,已是到了宣政殿外。
他闭了口,躬身让到一旁,做出延请的姿态,“殿下,请。”
听闻殿内谒者唱名,安平王微笑颔首,举步从他面前经过时,低声道了句“多谢”,而后步履从容迈进殿内,在一众惊讶忧惧的目光中行过百官。
至丹陛前,方驻步行礼。
“臣苏问世,拜见吾皇万岁。”
御座之上,君王一身玄青绣金冕服,满头花发尽缚于冕旒之下,双目炯明睥睨阶下躬身垂首的桀骜青年。
恍惚想起数年前,此子初见龙颜,亦是这样恭敬地跪在阶下。
那时青丝尚未成雪,他问:“那日是你在刺客的刀下救了朕,又射箭赶走袭击朕的巨罴?”
他答:“正是小人。”
“执戟校尉苏大,你是牧马人之后,难怪有如此不凡的身手,你护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
“小人有罪,愿乞陛下宽宥?”
“何事?”
“小人不是苏大,亦非牧马人之后,小人有欺君之罪。”
欺君乃是大罪,他不由审视起趴伏在地的末流小卒,问:“你是何人?”
“小人生于师宿,乃天机堂的青侯……”
“天机堂主的儿子,你此来南旻是何目的?”
“求存。”
“何意?”
“我为汉家子,不居胡虏地。”
“听闻天机堂主教养其骨肉为青侯,分掌五官采听各方机要,你是他的第几子?”
“廿七。”
“师宿以敕勒人为尊,将汉人贬作奴仆,你父亲有些本事,能得敕勒王族倚重,你若留在师宿,将来或可承袭他的基业,就因为不想在师宿当奴隶跑来我南旻,这样天真的话也敢拿来糊弄朕?”
他轻蔑的语气带了几分威厉,阶下之人犹自辩驳道:“小人想要尊严,想要像个人一样地活着,而不是供人亵玩的玩物,求陛下成全,小人愿为南旻君主驱策,此生只做天子手中的剑,斩尽虎豹豺狼,护卫南旻天子万全。”
“效忠朕,便是效忠南旻,廿七不过是序齿之分,做我南旻的臣子总要有个名号,你可想过?”
“臣……苏问世,誓死效忠南旻,效忠陛下!”
“问世?”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刁钻古怪的名字,不由问道,“你想问什么?”
“臣想问,这世道究竟让不让我活。”
阶下的人昂起首来,目光坚定,不躲不避将眼眸深处的野心与臣服展露给他。
“好,苏问世胥山救驾,居功无过,当受上赏,今封尔为安平王,邑万户,赐邸长安里,着令云扬、金戟二卫护从出入……”
多少年过去,他亲封的安平王早没了初尝权势的彷徨,举手投足合规中矩,与上京久负盛名的刘氏北客、谢家久质站在一处也不逊色分毫。
这孩子当真言出必行,用他给的权与势将自己打磨出了锋芒,活成他手里所向披靡的天子剑。
顺从,能干,是他想要的。
他扶在膝上的手动了动,侍立在旁的谒者会意,唱了声:“免——”
音落,安平王口中称谢,动作轻捷起身,还未归入班位,就有绯袍御史站了出来。
“据下官所知,去年岁尾金谷道上匪患已平,安平王缘何不肯随军回朝复命,迟迟在外淹留数月,是何居心?”
安平王侧首睨了眼那御史,道:“还有哪些罪名要安在本王脑袋上,一并说了来。”
御史不卑不亢,仰头望向丹陛。
方才他们议了一通,已将安平王的罪状细数条陈,那位一直不肯表态。
他回头望了眼垂首站立的同僚,方才他们可是与他同仇敌忾,这会儿一个个的都缩了脑袋装鹌鹑,把他一个人架在火上烤。
现下安平王还朝,当着他的面再说一遍罪状,无疑是在自掘坟墓。
可他已经站出来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做了安平王的眼中刺,得罪他多一点儿、少一点儿,又有什么区别。
他深吸口气,脑子里把方才议过的罪状又捋了捋,双手正冠,梗起脖子前行数步,立在百官之前。
“安平王奉命剿匪,陛下命王御史随军,那可是一群悍匪呐,殿下就忍心让他一人上山,与一山的匪徒周旋,致使王御史孤立无援,身陷匪穴,受汤镬之刑惨死,堂堂朝廷命官竟死于匪类之手,置朝廷威严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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