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胡同里的残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白颖宇掀开车帘，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槐树，呵出一口白气——回到北京时，已是深冬，檐下挂着冰棱，街角的积雪能没过脚踝。
先去永丰号粮行盘账，东北运来的第一批新米已经上架，“关东精米”的招牌引得百姓排起长队，陈之安正指挥伙计们搬粮，见他回来，忙不迭地报喜：“三爷，这东北米比预想的还抢手，一个月就卖空了三仓，咱们得赶紧让季宗布再运一批来。”
白颖宇点点头，翻看账册：“让他多备些糙米，开春后青黄不接，平价粮能稳住人心。”
又去绸缎庄、织布厂转了一圈，新出的洋布纹样卖得红火，机器日夜不停地转，账本上的数字透着暖意。最后去百草厅，白景怡正在给病人诊脉，见他进来，低声道：“三叔，您从日本带回来的那批药材真管用，有几味野山参，救了好几个重症病人。”
一圈查下来，各业兴旺，白颖宇心里却没多少轻松。回到海淀庄子时，天已经擦黑，妻子端上热腾腾的酸菜白肉锅，他却没多少胃口，只挑了几筷子酸菜，就回了书房。
炭火烧得旺，映着墙上那张铺开的大地图——上面用红笔圈着北京、天津、奉天、东京、纽约，密密麻麻的线条将这些点连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网。
白颖宇指尖点在“东京”的位置，眉头微蹙。同盟会刚成立，根基尚浅，每月五千两的常规经费得按时送，可这笔钱不能从明面上走，得让天津分号的王掌柜想法子换成洋元，再通过商船“夹带”过去，风险不小。黄克强来信说，《民报》要扩大印量，还得添一笔钱，这又是一笔开销。
他移开手指，落在“奉天”。柳子河的四万多亩地，明年开春就得播种，季宗布说想试种从美国引进的新稻种，得让白景双在那边打听靠谱的种子商，最好能请个农科的学生来指导。团练扩到三百人后，弹药消耗得快，年前托外国商会买的步枪该到了，得让人去天津港盯着，千万别出岔子。江山好的山货最近送得勤，鹿茸和貂皮在京城炒出了高价，这笔利润正好能补贴同盟会的经费，倒是两全其美。
再看“纽约”，白景双的电报说，唐人街的帮派已经搭上了线，用带去的银子开了家小小的贸易行，正试着往国内运纺织机器。“美国排华厉害，帮派间火并也多，儿子已经让李猛、赵虎跟着帮派发了几次货，算是站稳了脚。”电报里的字透着年轻人的冲劲，白颖宇却看得心惊，在旁边批注：“少掺和火并，机器优先，安全第一。”
最后，指尖停在“北京”。这里是根基，却也是是非窝。朝廷对革命党查得紧，永丰号作为联络点，得更小心才行。陈之安是老人，可靠，但嘴巴得更严；家里的小辈们还不知道他加入同盟会的事，暂时也不能说，免得担惊受怕。开春后，得想办法跟顺天府的人打点打点，弄个“乡绅贤达”的名头，有个官方身份罩着，行事才方便。
他拿起笔，在纸上列下几条：
一、正月十五前，让天津分号汇一万两至东京，注明“订绸缎”；
二、给白景双发电，催问稻种和纺织机器的事，附银五千两；
三、让季宗布开春后扩种两百亩试验田，找猎户探路，往大兴安岭深处设新的山货点；
四、托汤姆逊买的步枪，让护卫队悄悄运回柳子河，走水路；
五、备些年货，给盛京将军府和顺天府的人送过去，不用贵重，图个心意。
写完后，又觉得漏了什么，想了想，添上一条：“去百草厅取两盒上好的人参，给田木一郎寄去，谢他在东京照应。”
炭火烧得噼啪响，书房里暖意融融。白颖宇看着纸上的字，忽然觉得，这乱世就像眼前的寒冬，看似一片萧索，底下却藏着生机——东北的黑土地在积雪下积蓄力量，美国的机器在等待远航，东京的理想在纸页间燃烧，而他脚下的这片土地，正等着一场春雷。
他揉了揉眉心，将纸折好，塞进怀里。窗外传来护卫队换岗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带着朝气。
“开春就好了。”他轻声对自己说，仿佛能听见冰雪消融的声音。
这个冬天，注定不平静，但只要把每一步都踩实了，开春后，总会有新的希望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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