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元年二月初一,大朝会。
垂拱殿内,鎏金铜柱在晨曦中泛着幽光。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绯紫青绿四色官袍如彩锦铺地。殿中寂静无声,只有司礼监太监尖细的唱名声偶尔响起,宣召官员出列奏事。
柴荣坐在御座上,身着赭黄团龙袍,头戴乌纱翼善冠。他的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腰背挺得笔直。刘翰昨夜施针后,那要命的心悸暂时压了下去,只是胸腔里仿佛永远梗着一团东西,呼吸总是不畅。
“臣,御史中丞薛居正,有本奏。”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寂静。
柴荣抬眼看去。薛居正出列跪倒,手捧笏板,神色肃穆。这位世家出身的中年文臣,在盐政案中受挫后沉寂数月,今日终于又站出来了。
“讲。”
“陛下,”薛居正声音洪亮,回荡在大殿中,“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受命北伐,统领两万大军,却轻敌冒进,致杀虎口大败,损兵折将,丧我军威。此乃大过,若不严惩,恐军法不立,将士不服。臣请陛下罢赵匡胤都点检之职,交付有司论罪!”
殿中响起一阵低语。不少官员偷眼看向御座。
柴荣面色不变,手指在御座扶手上轻轻叩击。他早知道会有人拿杀虎口之败做文章,只是没想到第一个发难的会是薛居正——这个在盐政案中本该学乖的人。
“薛卿。”柴荣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殿中瞬间安静,“赵匡胤之败,战报朕已明发各镇。败因有三:一在弩机受潮,器械不利;二在山道艰险,天时不助;三在耶律挞烈老辣,识破佯攻。赵匡胤轻敌之过,朕已申饬。然其临阵不退,力战至最后一兵,身被数创,此乃勇。败后不诿过,于摩天岭整军雪耻,立三月之期,此乃韧。为将者,勇韧兼备,败一场便要问罪——那满朝文武,谁还敢为朕提兵北上?”
薛居正伏地:“陛下!败军之将,何谈勇韧?若此例一开,今后将士用命不力,皆可效仿……”
“薛卿。”柴荣打断他,语气转冷,“你可知,此番阵亡的两千一百三十七名将士中,有多少是新军?”
薛居正一怔。
“八百四十四人。”柴荣自己回答了,“这些新军,半年前还是汴梁城外的佃户、工匠、小贩。他们拿到的第一份军饷,是朕从内帑中拨出的。他们用的弩机,是军器监日夜赶制的。他们学的阵法,是朕与枢密院一同编纂的。”
他缓缓站起身,走下御阶。百官齐齐低头。
“他们死了,死在太行山的雪地里。”柴荣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不是因为赵匡胤轻敌——至少不全是。是因为朕太急,急着要练出一支新军,急着要北伐,急着要收复燕云。是因为我们的弩机防潮做得不好,是因为我们的侦察还不够细,是因为我们面对耶律挞烈这样的老将,还是太嫩。”
他走到薛居正面前,停下脚步。
“所以薛卿,你要问罪,第一个该问的是朕。”柴荣俯视着他,“朕下一道罪己诏,如何?”
“臣不敢!”薛居正以头触地,声音发颤。
“不敢?”柴荣笑了,笑声里满是疲惫,“你们有什么不敢的。盐政案时不敢说漕运,漕运案时不敢说科举,如今打了败仗,倒是敢了。”
他转身走回御座,重新坐下。
“赵匡胤之过,朕已有决断。夺其‘检校太傅’衔,罚俸一年,仍领都点检之职,戴罪立功。”柴荣目光扫过百官,“至于阵亡将士——枢密院即刻遣使,抚恤银两加倍,送至各家。若有官吏克扣分毫,斩立决。”
“陛下圣明!”范质率先跪倒。
百官齐跪:“陛下圣明——”
柴荣挥挥手,示意平身。他感到一阵眩晕,强撑着没有表露出来。刘翰说得对,这身体……真得快些想办法了。
“还有一事。”他重新开口,“此番新军暴露诸多不足。朕决议,于汴梁西郊设‘讲武堂’,遴选军中低阶军官及良家子入学,授以兵法、器械、测绘、算术。祭酒由……”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武将行列中一人身上。
“殿前副都点检慕容延钊兼任。副祭酒,由军器监少监沈括担任。”
殿中又是一阵骚动。慕容延钊是沙场老将,倒也罢了。可沈括……那是个刚过三十的工部官员,平日里只知埋头钻研器械,如何能教导军官?
柴荣不理会这些议论。沈括是他这半年来发现的宝贝——此人虽年轻,却对器械、天文、地理无一不精,正是新式军官最需要的老师。至于那些质疑,时间会证明一切。
“讲武堂首批学员三百人,三月后开课。”柴荣最后道,“退朝吧。”
司礼太监高唱:“退朝——!”
百官跪送。柴荣起身,在内侍搀扶下走向后殿。刚过殿门,他脚下一软,险些栽倒。
“陛下!”范质和魏仁浦抢上前扶住。
“无妨。”柴荣摆摆手,喘了几口气,“去偏殿。朕还有事与二位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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