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闻鼓立在皇城宣德门外,是八月初三日卯时立起来的。
鼓身用的是整张牛皮,绷在两人合抱的硬木鼓架上,高八尺,需站在三尺高的石台上才能敲到。鼓旁立着一块青石碑,碑上刻着皇帝亲书的诏令:“凡有冤屈,不论贵贱,皆可击鼓。朕每月朔望,亲聆民声。”
立鼓的第一天,从辰时到申时,鼓前空无一人。
不是没人来,是来的人不敢敲。宣德门外宽阔的广场上,远远近近聚了上百人,有衣衫褴褛的老农,有面容憔悴的妇人,有断了腿拄着拐的老兵。他们躲在街角的阴影里,探头探脑地张望,眼神里有渴望,但更多的是恐惧。
看守鼓台的是一队亲从官,个个面无表情,按刀而立。他们不驱赶围观者,也不主动询问,就像那面鼓和碑不存在一样。
到了申时末刻,眼看太阳西斜,人群渐渐散去。亲从官们交换了个眼神——第一天,看来是没人敢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街角踉跄着冲了出来。
那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裤腿上沾满泥点。他冲到鼓台下,仰头望着那面巨大的鼓,胸口剧烈起伏,却迟迟没有动作。
“敲啊!”远处有人低声喊。
汉子浑身一颤,咬了咬牙,爬上石台。他个子矮,踮起脚才勉强够到鼓面边缘。他抬起右手,手指颤抖着,在离鼓面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亲从官队长走上前:“要敲就敲,不敲就下去。”
汉子转头看他,眼神里全是血丝:“敲了……真能见到皇上?”
“陛下诏令在此,岂能有假?”
汉子深吸一口气,闭眼,挥拳。
“咚——”
第一声闷响,并不响亮,像是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他愣了一下,改用双手,抡圆了胳膊。
“咚!咚!咚!”
鼓声终于响彻广场。那声音沉厚、悠长,在黄昏的空气中荡开,惊起了皇城角楼上的群鸟。
亲从官队长神色一凛:“姓名,籍贯,所告何事?”
汉子停下敲鼓,喘着粗气:“小人……小人是汴梁县佃户王二。要告……告东家郑员外,强占我家三亩水田,逼死我老母!”
“可有状纸?”
“有,有!”王二从怀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写满了字,还按着个红手印。
队长接过状纸:“在此等候,不得离开。”
他转身跑进皇城。王二站在鼓台上,茫然地望着那扇缓缓关闭的宫门,忽然腿一软,瘫坐在石台上。
远处观望的人群炸开了锅。
“真敲了……”
“王二胆子真大!”
“郑员外可是跟薛家有亲的……”
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受惊的马蜂。
垂拱殿里,柴荣正在批阅奏章。
鼓声传来时,他手中的朱笔顿了顿。声音很远,隔着重重宫墙,闷闷的,但确实是鼓声。
“第一声。”他低声说。
侍立在旁的刘翰小心地问:“陛下,要传人吗?”
“不急。”柴荣继续批阅,“按规矩,今日敲鼓,明日朔日朕才亲自受理。先让皇城司去核实情况,记下案情,查明原告身份。”
“那若是……若是诬告呢?”
“诬告反坐,历来如此。”柴荣头也不抬,“但若查实是真,涉案者——无论官绅,一律严惩。”
他批完最后一份奏章,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窗外天色渐暗,宫灯已经点起。
“刘翰。”
“老臣在。”
“你说,这王二敲鼓告状,是真的有冤,还是有人指使?”
刘翰想了想:“老臣愚见,若是有人指使,该选个更有分量的案子。强占三亩水田……太小了。”
“小?”柴荣笑了,“对朝廷来说,三亩田是小事。但对一个佃户来说,那就是全家人的命。逼死老母,更是血仇。”
他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望向宣德门的方向。暮色中,只能看见宫墙的轮廓和角楼上飘摇的灯笼。
“第一面鼓敲响了,就会有第二面,第三面。”柴荣说,“接下来一个月,皇城司有的忙了。”
他转身回殿:“传膳吧。吃完朕还要见个人。”
“陛下要见谁?”
“赵匡胤。”
新军营里,赵匡胤正在训话。
五千人列队站在校场上,鸦雀无声。赵匡胤手里拿着陛下赐的那柄“七星”短剑,剑未出鞘,但所有人都盯着它。
“今天,宣德门外的登闻鼓,有人敲了。”赵匡胤的声音在夜风中传得很远,“敲鼓的是个佃户,告东家强占田亩,逼死老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我知道,你们当中很多人,也有冤屈。被地主逼得卖儿卖女的,被官府强征田产的,被豪强欺压得活不下去的——都有。”
队伍里起了轻微的骚动。张老实低下头,陈三握紧了拳头。
“陛下设登闻鼓,就是给你们说理的地方。”赵匡胤继续说,“但我要你们想清楚——敲了鼓,案子查下来,可能会平反,也可能不会。可能会报仇,也可能会招来更大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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