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的夏天来得突然。
前几日还春寒料峭,一场夜雨过后,日头便毒辣起来。皇城垂拱殿的窗棂大开着,却透不进一丝风,空气粘稠得像化开的饴糖,裹着香炉里升起的龙涎烟,沉沉地压在梁柱间。
柴荣坐在御案后,手里拿着一份度支审计司的奏报。纸是上好的宣纸,墨是新研的徽墨,字迹工整得一丝不苟,但内容却让人心惊。
“郑州、汴州、宋州三地,首月清丈,共查出隐田十二万四千七百亩。”他念出声,声音在闷热的殿里显得格外清晰,“涉官绅二十七户,其中五品以上三人,刺史一人。”
他抬眼看向殿中。范质、王溥、还有新任的度支审计司主事王延嗣——那个刚从郑州回来的年轻人,此刻正躬身站着,额上沁着细汗,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的。
“王延嗣。”柴荣放下奏报,“说说看,那位刺史是谁?”
王延嗣抬起头。他约莫三十出头,面庞清癯,眼神却锐利如刀,正是那种典型的寒门士子——靠着苦读出头,对世家大族有种天然的敌意。
“回陛下,是郑州刺史薛昭。”他声音平稳,“薛家瞒报永业田两百一十三顷,历年欠缴田赋折钱约三千七百贯。另查出薛昭任内,擅自减免姻亲赋税五起,涉及钱粮约八百贯。”
殿内一片死寂。范质闭上眼,王溥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出声。
薛昭,薛居正的嫡长子。动他,就是动整个薛家,动河南世家的脸面。
“证据确凿?”柴荣问。
“确凿。”王延嗣从袖中取出一沓文书,“这是田亩册籍的原始记录与重新丈量比对,这是历年赋税征收账目,这是涉事农户的证词画押——共三十七份。”
柴荣一页页翻看。账目清晰,证词详细,连每块地的四至边界都标得清清楚楚。这个王延嗣,办事确实滴水不漏。
“薛昭本人什么态度?”
“拒不认罪。”王延嗣语气冷淡,“他说那些田地是‘祖产荫蔽’,历年赋税是‘胥吏中饱私囊’,与他无关。至于减免赋税,那是‘体恤乡邻’,符合圣人教化。”
“好一个圣人教化。”柴荣笑了,笑得很冷,“拿圣人的话,给自己贪赃枉法当挡箭牌。”
他把文书递给范质:“范相,你怎么看?”
范质接过,却没有看。他沉默良久,缓缓道:“陛下,薛昭有罪,当罚。但薛家三代为官,门生故吏遍及朝野。若处置过严,恐寒了天下士人之心。”
“寒心?”柴荣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烈日当空,殿檐的影子在青砖地上缩成窄窄的一条,“那被他们盘剥欺压的百姓,心寒不寒?那些饿着肚子还要交足赋税的佃户,心寒不寒?那些守着边关、军饷还被克扣的将士,心寒不寒?”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范质,你是首相。你告诉朕——这天下,是士大夫的天下,还是百姓的天下?”
范质浑身一震,跪倒在地:“臣……臣失言。”
“起来。”柴荣走回御案后,重新坐下,“王延嗣。”
“臣在。”
“按《大周刑统》,薛昭该当何罪?”
“欺君、贪墨、渎职三罪并论。”王延嗣毫不犹豫,“轻则流放,重则……斩。”
“斩”字出口,殿内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柴荣看向王溥:“户部尚书,你以为呢?”
王溥硬着头皮出列:“陛下,薛昭确有罪。但念其父薛居正年老,且薛家已补缴欠税……或可从轻发落,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这是折中的法子。既惩处了,又不至于撕破脸。
柴荣没有立刻回答。他拿起案上那方白玉镇纸——冰凉细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
历史上,任何一个触及根本利益的改革,都会遇到反弹。王安石变法如此,张居正改革如此,他柴荣的清丈田亩,也不会例外。薛昭是个试探——世家大族伸出来的一根手指,看他敢不敢剁。
剁了,可能引发更大反弹。
不剁,新政就会沦为笑柄。
“拟旨。”他最终开口,“郑州刺史薛昭,欺君枉法,贪墨渎职,罪证确凿。削去一切官职功名,家产抄没——但念其父年老,免死罪,流放崖州,遇赦不赦。”
王溥松了口气,范质却皱起眉头——流放岭南烟瘴之地,与死何异?
“还有,”柴荣继续道,“涉事另二十六户官绅,按罪责轻重,分别处以罚金、降职、削爵。所补缴赋税及罚金,半数留归地方,用于修桥铺路、兴办学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这道旨意,明发天下。朕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大周的法,量的是罪,不是身份。”
王延嗣眼中闪过一道光,深深躬身:“臣,遵旨!”
三人退下后,柴荣独自坐在殿中。香炉里的烟还在袅袅升腾,在闷热的空气里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他忽然觉得很累,那种从骨头里渗出来的疲惫。
他知道,这道旨意一出,暗流就会变成明浪。薛居正不会善罢甘休,那些世家大族也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会串联,会施压,甚至……会铤而走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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