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居正府邸的书房,深夜时分仍亮着灯。
烛火在琉璃罩里跳跃,映着三张神色凝重的脸。薛居正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的边缘,盏里的茶早已凉透。左首坐着的是刑部侍郎郑仁诲,右首是郑州刺史薛昭——薛居正的嫡长子,今日才借口“述职”连夜赶回汴梁。
“父亲,陛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薛昭年近四十,面白无须,此刻额上却沁着细汗,“度支审计司的人已经到郑州了,领头的叫王延嗣,是个油盐不进的硬骨头。他们拿着陛下的手谕,要查近十年的田赋账册,还要重新丈量永业田……”
“永业田”三个字像针一样刺进薛居正心里。薛家在郑州有永业田八百顷,按律免税,但其中至少有两百顷是历代巧取豪夺、瞒报侵吞而来。这些地要是被查出来,补税事小,欺君之罪事大。
郑仁诲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声音压得极低:“不止郑州。我收到消息,审计司派了六路人马,分赴河南、河北、淮南、山东。领头的都是寒门出身的年轻官员,与各地世家素无瓜葛。陛下……这是有备而来。”
“范质呢?”薛居正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他身为首相,就坐视陛下如此胡来?”
“范相劝过,但陛下不听。”郑仁诲苦笑,“朝会那日的情形你也看见了,陛下是铁了心要清账。说什么‘历代王朝崩溃,主因是没钱’……这话倒是实在,可有些事,能说不能做啊。”
书房里沉默下来。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
薛昭忽然说:“父亲,各位叔伯,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你想如何?”薛居正抬眼。
“审计司要查账,就让他们查。但账册可以‘遗失’,田亩可以‘混淆’,丈量的绳尺可以‘不准’。”薛昭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只要拖上三个月、半年,等陛下这阵心血来潮过了,或者北边契丹又生事端,自然就顾不上这些了。”
郑仁诲摇头:“拖得过初一,拖不过十五。陛下既然开了这个头,就不会轻易罢手。你没听说吗?连潞州李筠那样的大功臣,陛下都敲打过了——李筠在潞州有赐田三百顷,这次也乖乖重新登记,一分不少地补了历年田赋。”
“那是李筠胆小!”薛昭有些激动,“我们薛家三代为官,门生故吏遍及朝野,难道还怕……”
“闭嘴!”薛居正厉声喝道,随即又压低声音,“你懂什么?陛下这次是算准了的。先打胜仗立威,再借抚恤将士收买军心,现在腾出手来整顿财政——步步为营啊。”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夜色如墨,只有檐角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晃动,投下昏黄的光晕。
“昭儿,明日一早你就回郑州。”薛居正背对着两人,“王延嗣要查,就让他查。账册如实给他看,田亩也让他丈量。咱们薛家在郑州的永业田,是多少就是多少,一分不许瞒报。”
薛昭愕然:“父亲!那两百顷……”
“舍了。”薛居正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陛下要钱,咱们就给钱。但要让他知道,这钱给得不痛快,给得有代价。”
郑仁诲若有所思:“薛公的意思是……”
“天下田赋,隐漏者何止万千?陛下能查我薛家,能查郑家,能查所有世家大族吗?”薛居正缓缓坐回椅中,“咱们带头‘如实申报’,其他家会怎么想?那些本来就观望的,那些与咱们有姻亲故旧关系的,会跟着做,还是会硬扛?”
他端起冷茶,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
“等所有人都叫苦连天,等朝野怨声载道,等陛下的新政推行不下去的时候……”薛居正放下茶盏,瓷底碰在紫檀木案上,轻轻一声响,“自然有人会站出来说话。”
薛昭眼睛亮了:“父亲高明!这是以退为进!”
“不是以退为进,是求生。”薛居正长叹一声,“昭儿,你要记住,咱们这位陛下……和先帝不一样。先帝是武将出身,讲义气,重情分。可陛下他……”
他顿了顿,想起朝会上那双冷静得可怕的眼睛。
“陛下心里有一本账。谁的忠心值多少钱,谁的能耐值多少粮,谁的人头能换多少地,他都算得清清楚楚。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耍小聪明,死路一条。”
窗外忽然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凄厉而突兀。三人同时噤声,仿佛那叫声是什么不祥的预兆。
许久,郑仁诲起身告辞。薛居正送到书房门口,郑仁诲忽然回头,低声说:“薛公,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我听说……北边有人递话进来。”郑仁诲的声音几不可闻,“说若陛下逼得太紧,他们愿意……换个懂事的天子。”
薛居正浑身一震,死死盯着郑仁诲。月光下,这位老友的脸半明半暗,看不出表情。
“这话,我就当没听过。”薛居正一字一句,“你,也最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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