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不是黑暗,是混沌。
柴荣感觉自己在水中沉浮,时而听见遥远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有人在哭,有人在争吵,还有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是刀剑出鞘的声音吗?他想睁开眼,但眼皮重得像压着两块铁砧。
“陛下脉象浮而数,如沸釜之汤,此乃真元逆乱之兆……”是刘翰的声音,颤抖着,离得很近,“那虎狼药激发了潜阳,如今阳脱于上,阴竭于下,如……如风中残烛啊!”
“你只说能不能救!”张永德的吼声炸开,震得柴荣耳膜发疼。
一阵沉默。然后刘翰的声音更低:“臣……臣只能尽力吊住一口气。三日,若三日内陛下不能自行转醒,则……则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了。”
“废物!”李重进的声音加入进来,带着压抑的怒气,“要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我先砍了你脑袋!”
“都闭嘴。”
这个声音很陌生。柴荣在混沌中费力地分辨——冷静,克制,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是……范质?对,是那个老宰相。
“吵能救陛下吗?”范质的声音像冰,“刘翰,你只管治,需要什么药材,拆了汴梁城也要找来。张永德,你负责营防,从现在起,中军大营戒严,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进出。李重进——”
他顿了顿:“你带三百亲卫,守在御帐外。记住,你守的不是一道帐帘,是大周的江山。陛下醒之前,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来。”
“那要是……”李重进的声音有些迟疑,“要是陛下醒不来呢?”
帐内死寂。
柴荣能感觉到那种寂静的重量,像一座山压在每个人心上。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显德元年正月,新帝亲征,若崩于军中,这刚刚统一的后周立刻就会分崩离析。张永德、李重进、赵匡胤,这些将领谁没有自己的心思?汴梁城里的文臣,那些还没完全归附的藩镇……
历史正在悬崖边摇晃。
“那就按祖制。”范质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先帝有子嗣尚在,虽年幼,但名分正。我等辅政,待陛下……”
“不行!”
这次是张永德。柴荣听见铁甲摩擦的声音,大概是站起来了:“陛下有遗诏吗?没有!陛下只是昏迷,还没死!你们谁敢提另立新君,我张永德第一个不答应!”
“张某说得对。”李重进的声音也硬起来,“陛下能醒!一定能醒!”
范质长叹一声:“两位将军忠心可鉴,但国不可一日无主。若三日后陛下仍未醒,消息传开,北汉、契丹,甚至南边的唐国,都会像嗅到血的狼一样扑过来。到时候,我们如何应对?”
争吵又开始了。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杂。柴荣想喊,想让他们别吵了,但发不出声音。他感觉自己在下沉,沉向更深的黑暗。黑暗中,有另一个声音在呼唤他——
那声音和他一模一样。
“累了吗?”那个声音说,“那就睡吧。睡了,就不用扛着这天下,不用算每一步棋,不用看着那些你认识的人一个个死在历史里。”
柴荣想反驳,但说不出话。
“你知道赵匡胤会黄袍加身,知道张永德会郁郁而终,知道李重进会起兵反叛最后兵败自焚。”那个声音继续说,像魔鬼的低语,“你知道范质会痛哭降宋,知道潘美会成一代名将,也知道……你自己,本来该死在六年后。”
“改变历史?”声音笑了,笑得冰冷,“你连自己的身体都改变不了。吃了药,赢了仗,然后呢?躺在这里,像条死狗。值得吗?”
值……得……吗?
柴荣在黑暗中握紧拳头。没有实体,但他感觉自己在握拳。
“滚。”他在心里说。
“什么?”那个声音怔住了。
“我说,滚。”柴荣一字一句,用尽全部意志,“这是我的身体,我的命,我的天下。能活六年,我就能活十六年,二十六年。赵匡胤?我会让他成为最锋利的刀。契丹?我会把他们的王帐烧成灰。历史?”
他笑了,笑得癫狂。
“历史就是用来改的!”
狼牙岗的黎明没有等到契丹援军。
等到的是信使——一个满身泥泞的传令兵,背插三面红旗,马跑到岗下就累瘫了,人连滚带爬冲上来,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巴公原……大捷!”他跪在地上,双手呈上军报,“杨衮授首!契丹军溃败!陛下……陛下万岁!”
岗上一片寂静。然后,欢呼声猛地炸开。士兵们扔下武器,拥抱,大笑,有人跪在地上号啕大哭——七天七夜的挣扎,终于等来了这句话。
但赵匡胤没有笑。他接过军报,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大捷,斩首四千,俘获两千,杨衮被潘美刺死……一切都好,直到最后一行。
“陛下力战过甚,暂卧休养,军务暂由范质、张永德、李重进共议。”
暂卧休养。
赵匡胤盯着这四个字。军报是范质亲笔,字迹工整,措辞严谨,没有任何破绽。但正是这种严谨,让他感到不安——如果只是轻伤,范质不会特意写这么一句。如果只是轻伤,张永德那样性情的人,不会同意“军务共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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